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比我矮大半个脑袋，大约一米六八的高度，体育运动员的短发型，上方下圆的脸庞有些瘦削，嘴巴两侧有几道皱纹，细眉下一双眼睛虽然很大，却缺乏光亮，血丝清晰可见，脸上和脖颈的皮肤白中泛黄，明显缺乏休息和营养。上身穿的淡青色常袖衬衫，由于双肩瘦削，显得过于宽敞，最上面的白色纽扣敞开着，**不大不小的喉结，却让藏在里面的胸脯显得波澜不惊。下身是一件藏蓝色咔叽布长裤，也是略显肥大，盖住了脚上穿着的黑布单鞋。初看起来，她跟传说中的像电影演员那种刻意打扮的完美形象有些不符，甚至有些病态，眼神中暗藏着忧郁之色，令人产生怜悯之感。我不敢目不转睛地跟对对视，于惊讶中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知识青年，而是比我年长许多，经历过大的世面，只是在她撞见我的一刹那显得有点儿慌张，但是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不亢不卑地仔细端详着我，几次欲言又止，弄得我感到很是不好意思。

“你是小弟乐水吧？个头长得竟然比我都高了！”她先开口说话了，落落大方，声音清脆圆润，标准的普通话。

“嗯，你、你是姑姑，刚从外地来的？”她知道我的名字，直呼我“小弟”！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加速跳动起来，平时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竟然也不顺畅了，把“来”字的音发成了nai，典型的苏皖方言，顿时自惭形秽，一下子失去了自信。

“对不起，我们娘儿俩睡了你的床，让你没地方睡觉。”姑姑刚一开口说话，就向我表示歉意。

“没、没关系，我有地方睡。”我没有思想准备，不知如何作答，嘴里支吾着，心想：那个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她可是结了婚的女人，不是知识青年，岁数一定不小了啊！

“哦，瞧你疲倦的样子，昨晚一定没睡好吧？”姑姑仔细盯着我看，嗓音略显沙哑，语气里充满了温柔。

姑姑竟然一眼看出我的倦态，可是这连我妈都没有看出来啊。不过，她自己不也是明显地睡眠不足嘛。

“嗯，不要紧。我平时睡得都很晚，习惯了。”我低下头去，不想让她从我脸上的神色中看到更多的东西。

“我们的习惯有点儿相同啊。”

“我平时住校，不在家里住。”

“哦，对了，你是学生，我听大嫂说了。还是上学好。以后我们少不了打扰小弟，给你们一家添麻烦。”

“不不不，添什么麻烦啊，不要紧的。”

“小妹不懂事，有时很淘气，还得请你多多包涵。”

“小孩子都这样，没关系的。”

谦卑是姑姑给我的主要印象。到底不是真正的亲戚，才会有这样的客套话，而且口气里不乏寄人篱下者才有的那种感激和无奈。然而，这些话几乎消除了我对她的神秘感。只是，她称呼我为小弟、女儿为小妹，又把我母亲叫“大嫂”，在她和我之间清楚地画了一道两代人的界线。

她刚才开门，不是要跟我打招呼，而是要出门，也许是要上厕所。我识相地让出道来。她穿着蓝色拖鞋，步履轻飘，走出堂屋大门，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看我，莞尔一笑。在朝阳的映照下，她的脸上突然有了血色，呈现一种凄美的模样。然后，她朝墩坡走过去，跟我母亲打招呼，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碗，抓出一把米，学着我母亲的样子，洒在欢快的小鸡群里。在正面相遇之后，我从不同角度距离审视她的侧面和背影，发现她很是耐看，身上融合了古典美的神韵和现代美的别致，一下被她吸引住了。那时候的女人大都不化装，因而她展现给我的是一种自然美。

我家共有三间大屋，是典型的苏北皖东农居，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室。东边的卧室是我父母亲住，西边这间从中间隔成两小间，朝南的半间归我，朝北的半间是我姐姐住。大姐三年前嫁给本县高里甸一个殷实人家，剩下二姐一个人。二姐初中毕业之后，通过二叔在公社篾业社找了个工作，虽然单位距离不远，但是由于隔着清流、滁河两条河，每周六个工作日都住在社里。二姐和我平时都不回家，母亲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比如木箱、米包、棉被、不用的桌凳什么的，都搁在二姐的卧室，这样她屋里的空间被挤压得很小。姐姐不高兴，问母亲为什么偏心，不把东西放进我的卧室。母亲告诉她：“小弟是学生，需要明亮宽敞的地方看书写字。”母亲把姑姑母子俩安排在我的卧室，肯定也有她的道理。

二姐卧室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看到地上有几个烟蒂，床头柜上有一个空的飞马牌香烟盒。当时飞马和牡丹是比较贵的香烟，只有当干部的和少数家境好的人能抽，而我爸虽然抽烟不多，也只是抽大铁桥之类的贫民烟。毫无疑问，我二叔昨夜就是在这里过夜，今天一大早起来过河去的。我看到床单枕头，一阵条件反射过后，浑身发困，头脑昏沉，便倒在二姐**睡了。

“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舅妈，要不要叫醒哥哥呀？”一只小手在我身上轻轻按了一下，接着一道童音冲着堂屋传过去。

我迷迷糊糊，感到脑仁生疼，在似醒非醒之间，知道这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在说话。

“小妹，那就别叫醒他了，让他再睡会儿，你来一起吃饭吧。”母亲在招呼小妹，我以为他们是在堂屋吃早饭。

“就是你，硬是把他给惯坏了。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不吃早饭，现在都中午了，还不起床吃午饭！”父亲对母亲抱怨我。我虽然不在场，但也觉得挺丢面子。

“不是我娇惯他，今天他是一大早回家的，肯定缺觉吧，这又不是农忙日子，让他休息休息也好，留点饭给他不就行了吧。他姑姑，咱们不等了，吃吧。这块鱼肚子给小妹，我把刺给剔了，但你还得注意点儿，先嚼后咽。”我妈是给小妹夹菜，带着来安口音，我不知道小妹是否听得懂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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