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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

第3章第二章

作者:忧郁老人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第二章

1

我太奶奶为我们张家的繁衍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就像一块丰腴肥沃的土地,跟了太爷爷前十三年,肚皮几乎没有空过。生下我姑奶奶后,又一连生了六男四女。可惜活下来的只有三男两女,两个女的十六七岁就嫁人了,不提。三个男的老大就是我大爷爷继承了太爷爷的衣钵,从生药铺抓药干起,一直干到坐堂问诊,医术挺高明,有冰取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太爷爷很为我的这个大爷爷而骄傲。老二(如果包括死去的弟兄应该排行老五)就是我亲爷爷。他对当郎中这一行并不感兴趣,自小就有点犯迷瞪(我现在也有这种毛病,看来遗传这个东西真是不得了),七岁就送到了私塾上学。上了四年私塾,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倒也能倒背如流。也就是说学没有白上,在临洮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了。发生在我亲爷爷身上的故事不多,而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几乎都是我三爷爷(实际应该排行老七)引起来的,还是先从我三爷爷讲起吧。

我三爷爷是他们弟兄三个长得最为俊俏的一个,而且聪明伶俐,深得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宠爱。太奶奶的喜爱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这个老三眉眼之间太像那个货郎了(当然,和那个货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完全是巧合罢了)。

有一年,大约是个初春,太阳软绵绵懒洋洋的射在临洮城里,满街没个人影。铺面的伙计们张着大嘴打哈欠。我三爷爷在生药铺里双手托腮楞楞得看着街面发呆,他在想临洮城外是个什么样子,再外面又是个什么样子,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忽然听到街上传来锣鼓声,来了一个戏班子。戏班子是从陕西过来的,穿着戏装招摇过市,我寻思,就跟现在的广告是一个样。咣咣锵锵的锣鼓声让冷清的街面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跑出来看红火,这个看红火的人群中,就有我的三爷爷。三爷爷眼光锐利,一眼就看中了一个穿着旦角服装的女子,看得痴痴呆呆的。那旦角斜睨了他一眼,风情万种,三爷爷心猛地一颤,身子倏然一热。

陕西来的这个戏班子在城边的一个戏台子安营扎寨。临洮城里有好几个戏台子,他们选的这个戏台子在城墙边上,一边是洮河,水波清清亮亮的;一边是一大片开阔地,长着一大片钻天杨,有风的日子哗哗啦啦地像在吵架,无风的日子嘁嘁簌簌像在呢喃细语。

这里刚下过一场透雨,天空亮蓝清澈。日头渐渐偏西,戏班子开始升火做饭,缕缕炊烟在瓦蓝的天空袅袅升起,中间夹杂着秦腔韵味的嬉笑和话语。

我三爷爷藏在一个白杨树林里,这个地方离戏台子很近,能清楚地看见那里的人们的一举一动,连眉眼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戏班子的人看不到他。他目不转睛地盯那个旦角看。她已经换了装束,是镶了蓝边的青布衣裤,很素净,很淡雅的样子。她在捧着一个老碗吃饭,不时地和旁边的戏子们说两句什么。三爷爷已经二十二岁了,雄性荷尔蒙在他身体里鼓胀着,他感到自己心浮气躁,心脏怦怦乱跳。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把那旦角搂在怀里成就好事。他虽然明白这事儿急不得,也懂得火到牛头烂的道理,但同时还意识到,这对他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失去了,也许就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谁知道这个戏班子在临洮城能呆多久呢?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戏班子的人们都回屋去了,四周显得空旷而寂寥。三爷爷心中很惆怅,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了才郁郁不乐地离开白杨树林。

三爷爷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那个女戏子的影子。想得他脑子嘣嘣地跳,心口隐隐作痛。他后悔自己回来得太早,就在哪儿守着,如果那个心上人出来尿个尿啥的,可以冲上去搭讪两句,说不定还真能成就好事。这些戏子们成天在台上卿卿我我才子佳人的,心花着呐,啥事儿能不懂呢?

我的三爷爷已经深深陷入情网。

第二天晚上,戏班子在戏台挂起了十几盏汽灯,照得戏台如同白昼。锣鼓家什响起来。唱得是《杨家将》,让三爷爷魂牵梦绕的心上人扮演的是穆桂英,出得台来又多了几分飒爽英姿。她扮相俊俏,一招一式无不显出深厚的功底。

三爷爷坐在第一排,使劲地叫好,不时地支使下人给穆桂英送洋钱去。穆桂英就注意上了台下这个俊俏后生,不住地向三爷爷笑,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光彩照人。在三爷爷看来,这就是向他丢**哩。他感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直嚷嚷,快,送赏钱,给我送赏钱!

看完戏,三爷爷还没有从神魂颠倒意乱神迷的意境中清醒过来,就被太爷爷叫进书房,劈脸问到:

“听说你今儿晚上风光得很呐,一直给那个女戏子送钱?你倒是慷慨大方哩。”

三爷爷嗫嚅着说:“是,一些小钱罢咧。图个一时高兴。那女子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哩。”

太爷爷说:“要真是一时高兴倒也罢咧。你想捧这个戏子倒也罢咧。如果你想其他歪的斜的,趁早给我断了这个念头!”

三爷爷说:“大,我又不知道她谁是个谁,有啥念头哩。也就是耍个高兴罢咧。”

太爷爷说:“要是这样我就不说啥咧。我们这样的人家,千万不能与戏子有染,丢人败兴哩。你也不小了,我核计着给你说一房亲呢。不说门当户对,咋着也得差不多才行呐。”

三爷爷毕恭毕敬地说:“是,大说得是,我听大的。”

太爷爷紧绷的脸这才舒开了,笑着说:“这就对咧,自古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小人知道个啥哩。做爷娘的还不是都为你们好么。”

我敢说,太爷爷说这话时,肯定没有想到他和太奶奶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儿。

三爷爷说:“大,我记下咧。”

太爷爷说:“好咧,歇着去吧。”

从太爷爷房里出来,三爷爷并没有“歇着去。”而是直奔戏班子。戏班子的人都已经睡了,三爷爷因为给了那个武旦不少赏钱,自觉理直气壮,敲开班主的门,自我介绍了一番。班主听说他是临洮张家的公子,态度自然谦恭了许多,存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及至听到要会会扮演穆桂英的武旦,沉吟了一下。对三爷爷说:“按说呢,你要见她,是看得起她,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呐,她可是咱戏班的当家武旦,我们这个戏班子就靠着她呐。你想唱堂会啥的咋着都行,就是不能打她的主意。”三爷爷怕太爷爷,却不怕班主,笑着说:“看你说的,我们就是认识一下么,有个啥哩。我也喜欢唱两嗓子,请她指教指教。你把她叫出来,跟我认识一下。”班主知道张家在临洮的势力,不敢得罪三爷爷。说那好,我就把她给你叫出来,你们说说话儿。你可甭砸了我的饭碗哦!三爷爷连声说:“那当然,那当然。”

看着武旦跟着班主出来,三爷爷的心跳得很蝎虎。班主把三爷爷引荐给武旦后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们说话罢。”就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那晚的月光很好,轻柔的披在武旦的身上。三爷爷说:“你唱得真好,你叫个啥名字?”

武旦说“啥好不好的哩,混口饭吃罢咧。我叫白月。谢谢三少爷给我赏钱。”

三爷爷说:“谢个甚哩,那点钱在我们张家还不是九牛一毛。白月妹妹,其实,我也爱唱个戏文哩。”

白月说:“真的呀,那你唱来我听听?”

三爷爷呲牙一笑:“在这嗒唱让别个笑话哩,你跟我到前面去,我专门唱给你听。”

白月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跟着三爷爷去了。这一去,就羊入虎口了。或者说,是羊主动把自己送到虎口了。

三爷爷把白月带到那片白杨树林子里,站定说:“你听我唱给你听。”说罢唱起来。



离开城南三里半,有家姑娘会擀面;

擀得面,薄扇扇,下到锅里莲花转;

盛到碗里一条线。

爹一碗,妈一碗,等到嫂嫂来了剩半碗。

气得嫂嫂回娘家,鼻子甩到南墙上;

眼泪挂在树梢上,娃娃扔到半路上。

……



听三爷爷唱完,白月咯咯笑着说:“那当嫂子得太没出息了,为了一碗面么,值当得么!”

三爷爷说:“你不知,我就缺个做面的。能吃上一碗好面,给个县长都不换哩。”

白月说:“看你说的啥话么。就你们张家在临洮势力,想吃啥面没有咧。”

三爷爷说:“临洮城里能做面的女子多着呢,可我一个都眊不上,我就是眊上你了!”

白月是经历过场面的人,并不吃着一套:“你们这些富家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见了有点儿姿色的女人,就像猫见了老鼠一般。真正搞到手,没几天就玩腻了,唯恐甩不脱手。我说你呀,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三爷爷说:“我的心死了,人咋还能活哩?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白月冷笑道:“你不走,我走。”

三爷爷一下扑上去从后面抱住白月:“我今个就不让你走。白月妹妹,我太心疼你了,你就真的忍心撵我走么?”

三爷爷的手搂在白月的**上,即**又柔软。不由地肆意的揉搓下去。那时候的人没有**,对**一般有两种态度,一是束胸,把自己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一般良家女子都采取这种方式;还有一种是放任自流,长成什么样儿算什么样儿,一般青楼女子和戏子都采取这种方式。白月是戏子,而且是武旦,整天练功,**自然练得浑然天成,美丽无比。白月起先还挣扎,三爷爷揉着揉着,手就从衣服里面伸进去,像抓住一对活蹦乱跳的兔子,爱不释手。白月渐渐**下来,软成了一摊泥。

三爷爷看时机成熟,便扯开白月的裤带,白白的月光笼罩的白杨树林里,覆盖在三爷爷和白月身上。白月在三爷爷身子底下晃动,呢喃着说,这不成,这不成哩。三爷爷说,成哩,咋不成哩,好着哩。渐渐地就入了港。白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哼哼唧唧地**道,你这个土匪,你这个强盗,你这个采花贼!你这个……,终于没有了声音。三爷爷大动。三爷爷口里反复叫道,月月,月月,我的小亲亲,我的心尖尖,我的肉蛋蛋,你要我死哩。哎哟。洮河的水静静流淌着,能清晰的听见波浪声。他们似乎就是躺在波浪上,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晃动。白月仰面看着无垠的天空,天高云淡,月明星稀。清白的月光下,三爷爷清清楚楚看见白月眼泪流了下来。

这样的事儿如果放在现在,那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可三爷爷和白月的这次野外交媾大约发生在民国十年,基本上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西风东渐是上海、天津、北京那些大都市的事儿,根本论不到临洮这个在全国地图上都找不到的烂干地方。要说三爷爷和白月意识超前也经不住推敲,从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似乎不太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因此,可能有人会说:这不真实,我也感到不太真实。因为历史太久远了,无法考证。我瞎琢磨,三爷爷和白月作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完全是一种野性的原始冲动,如此而已。不管是不是真实,不管我琢磨的有没有道理,我还是如实地把它写出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班主回去睡下,心里慌慌的,总觉得好象有点子什么事儿要发生。他实在放心不下,又穿衣起床,一路寻了过来。当时俩人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有收拾停当,眼见得这俩贼是把好事做下了。

2

在我妈上一辈人中,我最敬佩的是我外大爷,尽管我没有见过他(甚至连照片也没有见过,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照相是个啥东西)。对外大爷的印象,甚至超过了外爷爷。外爷爷我是记得的,也只限于一个影影绰绰的图像。外爷爷很瘦小,下巴长着一撮山羊胡子,成天蹲在南墙根晒太阳。他眯着眼,口水亮晶晶地拖得老长,黑白相间的山羊胡子总是湿漉漉的,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外爷爷的死。那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天阴沉沉的,我妈肚子里装着我妹妹,行走已经十分不方便了,外爷爷好长时间没有蹲到南墙根晒太阳了,剧烈的咳嗽声从屋里飘荡出来,有种要把心都咳出来的感觉。妈忽然招手叫我进屋。虽然是白天,光线依然非常昏暗。好久,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外爷爷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无一丝血色,颧骨如刀,似要割开薄薄的皮肤。山羊胡子疲倦的耷拉着,两只大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暗淡无光。我妈哭了,说你外爷爷快不行了,快叫你外爷爷!

我外爷爷外爷爷地叫了五六遍,外爷爷的眼球才微微动了动。他伸出手摸了我的脸一下,他的手瘦得像秫秸杆儿,有种刺骨的凉,至今回忆起来,半边脸还冰凉。我“哇”地一声哭了,钻进妈的怀里,伏在妹妹的身上。我得承认,我哭,并不是因为我知道外爷爷要死了而悲痛,而是我有些恐惧和说不出来的情愫。

埋外爷爷的时候妈没有去,她挺着大肚子,上坟不吉利。临出殡时,妈趴在外爷爷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我妹妹生下来就发育不良,个头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是最矮的,不足一米五高,一直病病殃殃的,我怀疑就是外爷爷死时妈妈动了胎气,影响了我妹妹的一生。送外爷爷的最佳人选应该是舅舅,舅舅对此已经轻车熟路。经他的手,已经成功地送走了外太爷、外太奶、外大爷和外奶奶。但那时他正在监狱服刑,外爷爷病重的时候,妈挺着大肚子到监狱探监,告诉他说爹快不行了。舅舅给监狱长汇报后,监狱长派了两个民警押着他,匆匆回来看了外爷爷一眼,算是尽了人子之道。为这,舅舅一生都夸共产党的政府好,叫他见了老爹最后一眼。

张家门上没有当家人,就由麻姨爹出面把外爷爷送到坟地。外爷爷和外奶奶活着的时候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我麻姨爹,他打起我**妈来狠着呐,经常在我**妈身上制造伤痕,达到了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的程度。因为麻姨爹,我**妈一生都充满了悲剧色彩。麻姨爹在张家门上从来没得过好脸色。麻姨爹这人却不计前嫌,主动出面料理老丈人的后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说麻姨爹这人不错,尽管他打我的**妈,尽管**妈最疼我,我还是要说,麻姨爹这人不错。

外爷爷和外太爷、外太奶、外大爷、外奶奶埋在一起。张家没有祖坟,这就算是祖坟了。坟墓在一个大凹坑里,周围是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顶着一头多情的白花。一阵风吹过,沉甸甸的芦花漫天飞舞,放眼望去,似纷纷扬扬降下的大雪,分外的苍茫和凄楚。好多年过去,这幅图画仍然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而且和埋人伴随在一起。坟坑早已挖好,几个老人对着棺材左量右量,指挥下葬的小伙子挪来挪去。终于,红绒线测定了准确方位,麻姨爹一声令下,红绒线扯断,在场的每人抢了一段。我至今也不知道抢那半截红绒线有什么用处。棺材放定后,开始往坑里埋土,**妈悠长的哭声响起。**妈边哭边念叨,使得她的哭声不显得那么单调。现在回想起来,**妈一定伤心到了极处。外爷爷是我妈上一辈子送走的最后一位老人,他养了一大群儿女,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男两女,而最后送他的,又只有**妈一个人,叫她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

那时一个开满芦花的秋天,沉甸甸的芦花漫天飞舞,似纷纷扬扬降下的大雪。

那个秋天很凄凉。

舅舅直到一九六0年才从监狱出来。他是一九五二年入的狱,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其实,按他的历史表现,本不至于被判刑入狱的。主要问题是解放以后,已被收编为剿匪副总司令的贺兰山悍匪郭栓子重新上山当了土匪。这本也没有舅舅什么事儿,你当你的土匪,我种我的庄稼,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倒也罢了。舅舅当年在宁夏也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郭栓子进山后,要发展地下力量,派人找到舅舅,许以舅舅当师长。并给舅舅发了一张国民党政府印制的委任状,中间还印着蒋介石的标准像。舅舅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当过县警察局长、省缉私大队大队长,深知做官的好处,官迷心窍。同时也不甘心下半辈子捋锄把子,也知道在共产党手下没他的好果子吃。便接受了郭栓子的委任,答应帮助郭栓子发展地下武装,到时候听郭栓子的号令起事。他的名字上了类似于威虎山座山雕的联络图。舅舅发展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老爸。我老爸一听,脸都绿了,劝我舅舅说,好我的哥哎,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让共产党打了个落花流水,就凭郭栓子那几个小蟊贼,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我劝你千万不要干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的事儿。舅舅说,胆小没得将军做,与其困死在这个穷窝窝里,还不如轰轰烈烈干它一番事业。成了咱就是人上人,不成死也甘心了。老爸说,根本不可能成的事么,还有啥干头哩?舅舅说,没有干,你咋知道就一定不成哩。当年共产党到陕北才几个烂干人哩,不是照样成事了么?老爸说:好,我不拦你,你干你的大事去吧。从今儿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妹夫和大舅哥不欢而散。舅舅和政府作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舅舅出狱后,没有回他的家,直接来到我家。那时我们全家已经搬到了矿上,和老爸生活在一起。

老爸不在家。妈给舅舅做了几个菜,上了一壶酒。要知道,那时上个世纪六0年,饿肚子的年代。我们对妈妈如此奢侈的接待舅舅感到愤怒,但敢怒而不敢言。我甚至在心里想:一定是监狱没有吃的了,才把舅舅放出来。舅舅什么也不说,只顾埋头吃菜,小酒壶捏得吱吱响。我和妹妹的手在嘴里涑着,哈拉子顺嘴淌下来,却只能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妈站在地下,告诉舅舅:妈死了,爹也死了,就剩我们兄妹了,要互相帮衬呢。妈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地往下落。舅舅偶尔抬起头来看他妹妹一眼,他眼珠子喝的微红,却毫无表情,又低下头吃菜喝酒。喝完酒吃完菜,妈把做好的肉揪面端了上来,舅舅也不管我们,只顾自己唏哩呼噜地吃。吃完饭,点起了一支烟,屋子里开始烟雾缭绕。抽完烟,对我妈说:我走了。妈说:等他爹回来再走吧?舅舅说:算了,不等了。姐终究大几岁,很懂事地拽住舅舅的衣襟说:舅舅,你咋刚来就走哩?住几天吧,让妈给你做好吃的。舅舅摸摸大姐的头,突然就流泪了。他别过脸抹了一把,头也不回地走了。

舅舅没生过儿子,很疼爱我,曾有过把我过继给他当儿子的动议。父母进行过认真磋商,老爸原则同意,老妈考虑我是长子,最终行使了否决权。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从心底并不亲近他,更谈不上尊敬他。我最尊敬的人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外大爷。人的感情真是不可琢磨,包括自己的。

舅舅曾经是我们张家门上的骄傲,他有文化,是张家门上自古以来唯一上过师范的人。细长的个头,像棵**的白杨树;眉目干净、俊朗,甭提多有风度了。他也的确给外爷爷和外奶奶带来不少荣耀。后来张家门上的人也因为他而造成了精神上和政治上的极大损失。比如我吧,就是因为有一个历史反革命的舅舅(当然还有一个“残渣余孽”的爸爸),招不了工,参不上军,不能推荐上大学(后来我还是上了大学,那完全是个偶然)。可这能怪谁呐,有谁长着后眼呢?

悍匪郭栓子被剿灭后,搜出了那张黑名单,舅舅的名子赫然排在前几位,属于骨干分子。一九五二年的冬天,政府来了两位警察,把舅舅带走了。

那天下了好久没有下得雪,舅舅早有心理准备,从郭栓子被剿灭的那一天起,他就非常清醒地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结果。警察带他出去,给他戴上手铐。外面的风不是很大,但非常非常地冷。一股风扫地而过,刮起的雪沫子扑在了舅舅的头上,他的头发立刻白花花的了,瞬时间满头飞雪,苍老了许多。外爷爷躺在炕上起不来了,舅舅挣扎着扭回头,喊了一声:爹!外爷爷也挣扎着喊了一声舅舅的小名:大明子!

天阴沉沉的,一股一股的小贼风直往人的骨子里钻。天虽然冷得出奇,还是围了许多人。庄子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逮捕人,尤其是没有见过在自己庄子上逮捕人,充满了新奇,纷纷出来观看。舅妈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披头散发的,哭嚎着抱紧舅舅的大腿,滚得浑身都是泥水。舅舅低下飞满雪沫的头去拉舅妈起来,雪沫从他的发间纷纷下落,长长的头发遮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脸色惨白,对着舅妈微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沉甸甸地滚落下来。警察一边一个拖着他走,舅妈死死抱住他的腿。洁白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凹槽。很快,舅妈力气就耗尽了,松开手,昏迷了过去。

我这么讲可能有人不太相信,逮捕一个历史反革命,怎么弄得这么凄惨,像革命志士被捕似的。事实就是这样,我要遵循事实。舅舅是和共产党的政府作过对,他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3

白月脸色刷白,狠狠甩了我三爷爷一个大耳光。

班主长长叹了口气:“甭作势了。张家的尕子,你行。明天给俄送三百块大洋来,人你带走!”

三爷爷说:“不就三百块大洋么,我还以为是三十万块哩。小幅意思,明儿个你拿钱就是!”

班主说:“那好,你回去准备吧。”对着白月恶狠狠地说:“你就莫见过个男人,谁想干你就支给谁?还磨洋啥哩,快快给我滚回去。你一天不嫁出去,你一天就是俄戏班子里的人。”

三爷爷说:“慢。今儿个晚上白月妹妹得跟我走,明天我一准把大洋送到你手里!”

班主冷笑着说:“嘿嘿,你咋说话来。我知道你家有钱有势。你家再有钱有势,也是你家的,跟咱没关系。人也让你日过了,日得起女人就出得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咱们两清。不然,告你一个**民女的罪名。你家不怕丢人,咱怕啥呢。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哼,想拿咱唱戏的当傻怂耍,墙上挂门帘—门都没有!”

三爷爷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出这么夹枪带棒一榔樘,知道遇上了一个厉害茬子,靠耍小聪明是不行了。硬撑着说:“行咧行咧,不就是三百块大洋么,算个球呀。你暂且把白月妹妹领回去,明儿乖乖给我送到张家大院,少了一根毛我都要拿你是问!哦,我还忘咧,过两天,你们戏班子要到我家唱堂会,就唱《比武招亲》罢!”

班主冷冷一笑。呲出的白牙在月光下寒光闪闪。三爷爷好像这才发现,班主的牙长的很难看。

看着班主领走白月,三爷爷心里很郁闷。气壮如牛的话说出去了,真要是兑现绝非易事。三百块大洋对太爷爷来说不算什么,但那是太爷爷的,太爷爷不发话,谁也甭想拿出一块大洋来,何况是三百块大洋。

三爷爷不敢直接去找太爷爷,风险太大,弄不好连一块大洋也弄不到不说,还很有可能被赶出家门。太爷爷最看不起的就是妓女和戏子,把一个戏子娶回来做儿媳,在太爷爷看那是想都不能想的事儿。丢人败兴辱没祖宗哩,还不如在太爷爷脸上扇几个耳光来得利索。三爷爷和白月有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竟然缠绵悱恻起来,心里似有二十万万个毛毛虫在蠕动,痒痒得实在抵挡不住,他感觉没有白月,一天都活不下去了。思谋来思谋去,他决定去找他的大哥我的大爷爷想想办法。

大爷爷正在坐堂,给一个年青女子号脉,微眯着眼睛,不住地颌首。听见门响,睁开眼睛,见是三弟,笑了笑说,禀睿,来啦。三爷爷说,我是无事不蹬三宝殿,遇到磨盘压到手的事儿了,还望你成全哩。大爷爷说,甭管啥事,你先到后屋等一下,我诊完病再说。便又眯上眼睛,不再理三爷爷。三爷爷无奈,挑开门帘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大爷爷睁开眼笑着对那女子说,你啥病症也没有。年青女子说,那是咋的话了?大爷爷笑着说,咋话了,咋话也不咋话。傻女子,你咋还在鸡架上蹲着呢?给你贺喜了,你有娃了。年青女子满脸绯红,抬眼瞟了大爷爷一眼,不说话。大爷爷继续笑着说,给你开些保胎药,回去好好养着吧。哦,我提醒你,肚子里有娃了,晚上可要老实点哦。年青女子脸更红了,像罩上了一块红布:张先生,你看你说的是个啥话么?大爷爷哈哈一笑,吩咐伙计抓药,自己挑开门帘进了里屋。

里屋布置的很洁净,一色的枣木家具,擦拭的红油油、亮光光的。墙上挂着些字画,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气息。三爷爷顶闻不得中草药味儿了,闻的时间长了脑瓜仁子就疼。三爷爷坐在八仙桌前喝着八宝茶,见大爷爷进来,忙站起来说:大哥!

大爷爷笑着说:“老三,你咋跑到这儿来了,不怕我这里的药味把你熏着?”

三爷爷说:“怕有个啥法子哩,你当是我愿意闻哩?不是有事求你么?你倒好,跟那个小娘子说个没完没了。”

大爷爷正色说:“你当我是你咧,见了心疼女子就走不动路。就爱闻个女人的脂粉香。要我说,咱家早晚要败在你手里了哦。”

听大爷爷这么说,三爷爷满肚子的不高兴,因为要求着大爷爷,只好隐忍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是我大哥哩,你看你说的这叫个啥话么?我好是在你眼里就真的没个正形?”

大爷爷说:“啥话?人话!有正形没正形你自个思谋着去。我看,你今天找我就没有好事!又看上了谁人家的女子,来找我‘借钱’呢吧?”大爷爷把“借钱”两个字咬得很重。

三爷爷干笑着说:“大哥,你真是神人哩,你咋号我的脉号的这准哩?”

大爷爷说:“养驴还能不知道个驴毛病,说吧,还要‘借’多少钱?”

三爷爷挠挠头皮说:“嘿嘿,这次嘛,要多借两个哩。”

大爷爷说:“你快甭给我说这废话,你那次少借了!多借两个是几个哩?说个数数吧,反正见血也是一刀,死也是一刀。”

三爷爷说:“那我可就说了。”

大爷爷跺了一下脚,不耐烦地说:“你爱说不说哩,我还忙着哩。”

说完,抬腿就走。三爷爷急忙拉住大爷爷的手说:“好我的大哥里,我说,我说。借我三百块大洋!”

大爷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说多少?”

三爷爷毫不含糊地说:“三百块大洋!”

大爷爷倒抽了一口冷气:“老三,你要这么多钱做啥哩?又不是买房子置地娶媳妇哩。”

三爷爷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大哥,我说你是神人吧,你还真是个神人。又让你给说着了,我就是娶媳妇哩。”

大爷爷更吃惊了:“啥啥啥,你耍就耍耍吧,还耍出真格的来了。这可是大事儿,可得找咱大说道说道。”

三爷爷说:“你看你惊慌的那个样儿,好像女人往你身上猴哩。我看上个女子,不敢跟咱大说,不是想先找你出出主意,帮帮我么。”

大爷爷松一口气,回到三爷爷旁边坐下:“谁家的女子能让我家老三这么魂不守舍咧。想必是心疼得很哩。”

三爷爷说:“心疼是心疼着哩,就是怕咱大不同意,说甚门当不当户对不对的哩。”

大爷爷哈哈笑了:“老三,你这就多虑了。现时是啥年代了你不知道么,都民国了!大清朝的辫子都割掉了,还讲啥门当户对哩。就算是小庄户人家也没个啥么。咱大也是有新思想的人哩,你怕啥呐。说,是谁家的女子?”

三爷爷说:“这次来的戏班子唱武旦的那个女子,叫白月。”

大爷爷一下噤了口,点起水烟呼噜呼噜抽起来。

正午的阳光斜斜的射进来,里面漂浮着懒懒洋洋的分子。大爷爷微眯着眼睛,不是时不时地水烟壶在响,还以为他睡着了哩。

三爷爷默默地看着大爷爷那张酷似太爷爷的脸,不敢言喘,呼吸声又粗又重。

三爷爷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其实也就是短短的十分钟。大爷爷睁开眼,轻轻地问:

“禀睿啊,你谁不行,为啥非眊上了一个戏子了哩。我说这事我知道就行咧,你甭再给旁人说咧。”

三爷爷急忙说:“那可不行,我就眊上她咧。和她在一起。我的心尖尖子都疼哩。戏子又咋了,戏子也是女人,也能给人当婆姨么。”

大爷爷轻轻摇摇头:“好我的老三哩,这话你也就是跟我说说罢咧。让咱大知道咧,看不掀了你娃的天灵盖!你是不是把事给做下咧?”

三爷爷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是,是把事给做下了。我太心疼她咧。我也答应给戏班子班主三百块大洋领人哩。你就当是救我了。”

大爷爷还是摇头:“我说老三,你娃瓜着哩。戏班子班主讹你咧。甭说一个戏子,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也不值三百块大洋呢。眊上个戏子,耍耍也就算咧,真要娶回家,难肠着哩。我说,这事你甭管了,我去找班主,打发他些钱算咧。以后大哥再给你踅摸个俊女子,保你满意。”

三爷爷的脸一下拉了下来:“你刚才还说不讲啥门当户对哩,这放屁的工夫就变咧,咋比女人脱**还快哩。我就问你,这钱你是借还是不借!我明给你说,你借我也要娶,你不借我也要娶……”

大爷也沉吟着说:“老三,你猴急个啥哩?咱慢慢思谋不成么。这么大一笔钱,岂是我能作得了主的?帐上的钱一分一厘都要咱大过目哩。我总不能觅起来给你用吧?要我说……”

三爷爷没等大爷爷说完,忽地站起来,气咻咻地说:“行咧行咧,你甭说咧。我找你借钱,又不是从帐上支钱,你说这一榔樘干啥?我还一直把能当作我最知心的大哥哩,没想到看着兄弟作难你都不愿意伸手。我不借了。不借了,总行了吧!”

大爷爷说:“老三,你这是做啥哩,有话慢慢说么……”

三爷爷早已扬长而去。

4

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考这个大学我并没有费什么劲儿了。考试前几乎连书本都没翻,下了夜班就直奔考场。我这么说,有的朋友可能会嗤之以鼻,看把他牛逼的!其实,并不是我牛逼,也不是我有多聪明,完全是当时的环境造就的。环境造就人,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我认为的确是真理。我那时干的是装卸工。因为复杂的“家庭历史背景”,那些要求进步的“根正苗红”工友们就远远地躲开我。要说完全躲开也不准确,需要的时候还是要把我拉出来抵挡一下的,譬如说脏活累活,再譬如说有个反面典型啥的,我还算是物尽其用。当然,这也不能责怪他们,在那个阶级斗争甚嚣尘上的时代,在那个全民**的时代,你还能要求他们怎么呢?因为我“鸡立鹤群”,倒给了我许多时间和自由的空间。闲着也是闲着,便找些书来看。那时的书也不多,有鲁迅的、有浩然的。把能看得到又能看懂的书都看完了,我又借高中的课本来看。书少,看得就细,就认真,就**。这下大家明白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了吧。因为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文革余毒犹存,仍然要政审。我的家庭背景是经不起审查的,那些名牌、重点大学弃我而去。因为我考的成绩太好了,在整个学区文科排第二名(第一名是位女子,上了北大,后来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这也证明了那句唱词“谁说女子不如男”)。宁夏大学从退回的档案中发现了我,想录取我,又怕承担政治风险。招生组的组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这孩子的作文写得太好了,别的大学不要,咱们要。党的政策还是有成分论而不唯成分论嘛。就是老教授的这句话,我才有幸上了大学。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等我知道的时候,老教授已经仙逝,我连当面感谢他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即偶然又充满遗憾的世界,有什么办法呢?

絮叨了半天,有卖弄自己之嫌,还是从我上大学后第二年的“五四”青年节说起吧。我们这一届大学生过青年节,实在有点儿惭愧。我那年二十六岁,还属于**之流,岁数大的都四十有余了,孩子都上中学了。放眼望去,一个个胡子拉碴的,真是对青年节的讽刺。

那年五四青年节由学校团委组织,去了与宁夏毗邻的甘肃省平凉的崆峒山。崆峒山两座山峰,一座道教,一座佛教。那个时候年轻,不知道什么道教佛教的,只是觉得好玩,看看风景罢了。

现在想起来,缘分这个东西真是了不得。就是在游览崆峒山的时候,我认识了星星。

我沿着山路的台阶拾步而上(那时还没有缆车和通到山顶的公路),一直爬到了最高峰。山顶有一座古庙,香火凋零,一个和尚无精打采的坐在庙门前打瞌睡。我转过红墙青瓦,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无垠的天空,有劲风吹来,衣服鼓胀着。我忽然觉得有些冷。虽然是五月了,虽然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终究是寒气还没有褪尽,又是在不胜寒的高处。我转身准备下山,就在这时看见了星星。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叫星星。看样子她是在这里作画。脚下是一片草地,不知道是不是山顶冷的原因,新草还没有完全出齐,很多枯枝败叶夹杂其间。即孕育着盎然生机,又显出了一派破败景象。她的画板落在地上,捂住脚脖子**着,满脸的痛苦之色。我算不上什么绅士,但怜香惜玉的情怀还是有的。做人要诚实,我坦白地说,如果是个男子蹲在那里哎哟,我可能会不屑一顾的走开。可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相当耐看的女人。当时我可能想入非非了,也可能什么也没有想。现在回忆不起来了。据星星后来说,她看见一个半大的老爷们盯着她看,虎视眈眈的,要吃人似的,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做好了我万一敢对她非礼就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我说不对吧,我当时应该是含情脉脉才对。她说算了吧,你那点情都烧成**了。

反正不管什么情形吧,事实是我径直走过去,绝对骑士风度地问:同志(那时还没有称小姐的习惯),怎么了,需要我帮忙么?星星皱着眉头说:我,我的脚崴了。我没有学过一天医,可能是家学的关系,我对医学有天生的感悟力。我说,我看看。星星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再征求她的意见,蹲下脱去她的袜子。她脚崴得很厉害,整个脚面肿成了一个紫茄子。我稍微动了一下,她立刻疼得叫出声来。我由此判断,可能是脱臼,也不排除骨折的可能,如果是后者,麻烦可就大了。我试着捏把捏把,猛地一拉一推。星星大叫一声,蚕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只听到嘎吱一声响,脱臼的骨节复了位。星星明显疼痛减轻了,冲我笑着说:这位同学,谢谢你了。我说,谢什么呀,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是不是?来,我们认识一下吧。互相通报了姓名,我才知道她叫星星。我说,我真不应该叫这个名字。她说那应该你叫啥?我说应该叫月亮。她笑了,笑得很迷人:你这个人怪有意思。我说: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长着一副忠厚老成的脸,就觉得格外亲,格外安全?星星说,你真逗。我说,开始产生好感了,故事往往就这样发生了。星星一下羞红了了脸。我不知咋的,一下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句诗。我不是附庸风雅,有的时候人的思维确实不受大脑的控制。我掩饰地拿起画板说:欣赏一下你的大作?她说,看呗,又不是传达到地市级的保密文件。老实说,我对绘画一窍不通,看她的画纯粹是装腔作势。但是,她的笔触还是把我吸引住了。她画的是淹没在乱草中的一块石碑。天阔云轻,枯草似钢针根根直立,听得见风刮过金属的声音。曾经是芳草如茵之地,已随东风去。断碣残碑,在风的抚mo下,标示着历史的沧桑。寥寥数笔,构勒出了荒寒凄然之色。我感叹地说:你心里荒芜落寞的很哩。星星说,一张写生画么,哪有那么深的内涵!

太阳渐渐西斜。我估计差不多该返程了。对星星说,咱们回吧?星星站起来,立不住,又一屁股坐下。我说,别逞强了,我扶你走。星星顺从地把胳膊搭到我的肩上,我扶着星星柔软的腰肢,手臂僵硬,心在怦怦乱跳。这个时候,我真的开始想入非非了。

我们沿着山径慢慢走下来,我注意到,星星还是紧蹙眉头。脚肿成了那个样子,哪能触地呢。我在心里自责,真是太粗心了!我用商量的口气说,星星,照这样下去,走到明天早晨也下不了山。要不这样吧?我背着你。星星说,听你的口气,不像是你要帮助我,倒像是你求我帮忙似的。我说,就算是吧。我蹲下来,星星伏到我背上。不知道是年轻还是怎么的,我一点儿也没觉出她的重量,仿佛负载的一朵云彩。星星的**贴在我的背上,感觉很奇异,我认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都不恰当。我这才理解了什么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星星不说话,呼气如兰,吹得我脖颈痒痒的。

起风了,松涛阵阵,风声淹没在松涛里。越往下走,树林越稠密,光线越幽暗。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咚咚的脚步声分外悦耳。走到一座破旧的孤庙前,星星说,歇歇吧。我说,我不累。星星说,我累。我把星星放在台阶上。这座庙很荒僻,看起来出家人已经把它抛弃很久了。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一只蜘蛛还在不知疲倦的拉着网。我扒在窗户的花格往里看,看不清里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可能是许久没有香火了,神像也显出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星星身边。星星问,叹什么气哦?我说,可惜了。星星问,可惜什么?我说,可惜不能许愿。星星说,还迷信啊?我说,缘分布满了天空(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这句话竟然一语成箴)。星星说,你这话说得我咋听不懂。我说,其实你的心里早懂了。

树影筛下的日光随着树枝的摇摆而晃动,隐隐听见传来悠远绵长的钟声。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离别的愁绪,散淡而凄楚。星星说,咱们走吧,同学们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我说那就走吧。蹲在地上示意星星伏上去。星星说,我感到我能走了。我说,算了吧,杀人要杀死,帮人帮到底,你就给我一次革命到底的机会吧!

夕阳已经含在山涧了,还在一点一点往下坠。松涛声渐行渐远,我背着星星,像从夕阳里走出,走向翘首等待的同学们。

这个故事还是有点儿老套,有的朋友可能会问,你咋就不能讲点儿新鲜东西呐。我很抱歉,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能改变我生活的轨迹是不是?顺理成章的话,再往后我跟星星就应该进入恋爱、结婚、生孩子的窠臼。事实也是如此。不过,请注意这个“不过”。这个星星和我爸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关系差一点儿使得我们浪漫的故事变成一幕悲剧。这我后面还要讲到。

5

舅舅上过当时宁夏的最高学府—宁夏师范学校。本来培养的是教育人才,他却从了警。从警使他的前半生风光无限,而使他后半生穷困潦倒。舅舅之所以在那个年代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一是归功于外爷爷的远见卓识;二是外大爷死后,金家宝给赔了二十块大洋,使他有了上学条件,后面我还会讲到外大爷的死;三是沾了马鸿逵的光。马鸿逵是甘肃临夏人,与我爸的老家只隔一条洮河。马家叔侄曾把西北的天空搅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马步青、马步芳是残害西路军的罪魁祸首,犯下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马步英的队伍一直打到天山,新疆军阀盛世才一听到马仲英(马步芳后改名马仲英)的名字就浑身颤抖。马鸿逵坐镇宁夏,是名副其实的“宁夏王”。马鸿逵为了补充兵员,抓壮丁抓得宁夏人民胆颤心惊。现在还有些健在的被马鸿逵抓过壮丁的老人,说起马鸿逵来还恨得咬牙切齿。马鸿逵秉承蒋介石的旨意,杀害过不少进步人士,可以说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但那时是在抗战时期,西北是全国人民的大后方,陕甘宁边区是进步青年全身心向往的地方。无数民族精英,从繁华大都市来到这边塞小城,他们在这里寻找中国的希望。与被日本鬼子的铁蹄**过的地方比起来,宁夏还确实是一块净土呢。

宁夏的阳光是光辉灿烂的阳光,在光辉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这里不再显得荒凉和遥远。

马鸿逵没有读过什么书,在他统治宁夏时,深深感到知识的重要和宁夏教育的落后。他从大都市来的热血青年中,选出一些来开办学校,首先开办的就是师范学校,我舅舅就是第一批受益者之一。

应当承认,舅舅是张家门里天分最好的,而且绝对有领袖人物的潜质。他在学校当了学生会**,培养了他的领袖欲。毕业后,本来是有条件留在银川的,但舅舅有他自己的想法;在银川,人才济济,怎么也显不出他张光明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而在县城就不一样了,在县城他属于大知识分子,不可能不受到重视。他的同学们几乎没有愿意回去的,他们对舅舅作出如此的选择迷惑不解。舅舅的解释是:父母在,不远游。其实同在宁夏,就算留在银川,也算不上“远游”。舅舅却为此不仅如愿以偿地从了警,而且博得了“大孝子”的名声。那个时代,“孝子”是一块金字招牌。回到县城,县政府自然十分重视。县城里还没有像他这么高学历的人,还是从新学堂出来的。县长亲自接待了舅舅,想干什么征求舅舅的意见。以县长的意思,是要把他留在身边,做他的秘书,见见世面,为以后从政奠定基础。显然,县长看上了舅舅,有提携重用的意思。舅舅没有接受县长的这番好意。我妈的娘家是外来户,舅舅不仅目睹而且亲身感受到被大户人家欺压和侮辱的苦楚。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势力造成的。如果自己当上了警察局长,挎着盒子枪,带一帮**的警察,那是个什么感觉?那些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的,横行霸道惯了的,自己哼一声,还不把他们下得浑身哆嗦,屁都不敢放一个。真敢放一个屁出来,看不整出他的屎来!想到这里,仿佛看到那些家伙们在自己面前吓得抖抖索索的样子,舅舅微微笑了。他对县长说:县长的好意他心知肚明。跟上县长自己肯定进步快。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啥世面。县长办得都是大事,自己万一那件是做日塌了,会给县长脸上摸黑。不是自己不识抬举,实在是怕影响了县长呢。还不如先从基层干起,干上一个阶段,干点名堂出来,县长如果认为还行的话,再跟县长干也不迟,也让旁人没有话说。县长看着舅舅,心想这娃小小年纪心思还挺重,是棵苗子。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能想到这些,就说明他不是无义之人(那时的人很讲“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德才兼备”)。县长挺高兴,问舅舅,那你想干个啥?舅舅说:警察!县长有些意外:为啥?舅舅说:现时不太平,土匪蟊贼多,贩卖私盐猖獗,搅得咱们这块地面不得安宁。我想为维护咱县的治安做点子事儿。县长喜欢上了这个俊秀的学生,拍拍舅舅的肩膀说:行,好娃哩!好好干,甭让我看走眼!

从此,县城街道上多了一名年青警察,细长条的个子,眉清目秀,满脸书卷气。穿一身黑色警服,腰杆子扎一条宽皮带,斜披的窄皮带上吊着一把手枪。精神抖擞,昂首挺胸,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一道竖着的风景。

舅舅当上警察没多久,就被提拔为县警察局秘书。官儿虽不大,但可以接触到县警察局甚至县政府的核心机密,属于重用之列。套用现在的公文是“享受副股级级职待遇”。舅舅在县城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很快,他在街上遇到了另外一条风景。于是,舅舅的爱情故事发生了。

那年,舅舅二十一岁。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年龄,许许多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都是在这个年龄段发生的。而舅舅的爱情故事却使人失望。她没有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更没有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过程。我这里只能照实说来,因为太常规了,使得这个故事没了故事。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为了这个故事里面有故事而给舅舅编造一个爱情故事吧?

舅舅穿一身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斜挎盒子枪,与另外两名警察在街上巡视。

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舅舅的眼睛立马直了。那女子穿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黑**,裤腿挺宽,走起路来抖抖索索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扭出了许多韵味。一条油黑的大辫子,辫稍扎着红头绳。随着走路的频率,辫子在屁股蛋子上一弹一挑的。这女子唇红齿白,风韵绰约,走在街上太扎眼了。舅舅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上洋学堂时也与许多女学生打交道,也有女学生向舅舅抛过**,舅舅从未动过心。迎面过来的女子却让舅舅的心“别别”跳了几下。如果仅仅是迎面而过,也就仅仅是让舅舅的心跳频率加快跳两下而已。可是不知为啥,就在与舅舅擦肩而过时,那女子轻启朱唇,微微一笑。这一笑,立刻让舅舅晕了菜,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紧接着,一缕清香扑面而来又随风而去。年青的、英俊的、前程似锦的警察把持不住自己了,气喘不均,心脏狂跳不止,嗓子眼里“噌噌”往上蹿火星子。他喘着粗气对两位警员说:你们继续巡逻,我去去就来!

那女子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一次上街会改变她的整个人生。在她看来,这次上街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有个年轻警察贼溜溜的多看了她俩眼而已。遗憾(或者说庆幸)的是,她上街了,遇到了年轻的警察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更没办法的是,就算是遇到了舅舅,她低头而过也就没什么故事发生了。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她鬼使神差地对这舅舅微微一笑。连阅尽人间春色的唐伯虎都架不住秋香的一笑,何况刚刚走上社会的年轻警察!这微微一笑的结果,使她变成了我的舅妈。我想,这只能用缘分来解释,而不能用其他的什么来解释。

舅舅远远的跟在那女子后面,看着她屁股上的大辫子甩打甩打地跳,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忽悠一忽悠的。一直跟踪着女子出了城,看着她拐进了一户人家。柴门一掩,将女子俏丽的身子给吞没了。

年轻警察从那户人家的井里提一桶水上来,猛灌了一气,心里的火苗子还是直往嗓子眼里钻。

他没注意到,这家的窗户纸捅开了一个小窟窿,一只忽闪忽闪的毛眼睛对着他看呢。

舅舅回家,告诉外爷爷:“爹,我要娶亲哩!”

外爷爷欣喜地说:“好着呢。谁家的女子?”

舅舅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我知道在那里住着呢,请媒人上门提请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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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4章:第三章”内容快照:

『第三章』

第三章1爷爷在杏树林子里忙着。其实~说他忙着也不准确,他是在监督果农们在忙;其实~他监督也不准确,他并没有认真地履行监督职责,放任果农们以道德规范约束自己,他在一棵大杏树底~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看的书是《石头记》,黛玉拿个锦袋,荷一把花锄,把残落的花朵装~锦袋,埋~土里。哦诵着花落花~飞~天那首诗。爷爷不觉怔怔发起呆来,~心里一~子柔~无比,~了绵长的惆怅。呆愣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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