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城紧邻匪寇盘踞的乌龙山水寨不过数十里,且匪寇对三河多有骚扰,往来商旅虽多,但均不敢在此过夜久留,故全城客栈数目锐减。
不辞而别的夏丰寻了几家,都挂出“客满”的告示牌。
也合当有事,夏丰在一处不起眼的旮旯里寻找到了一家小店。听店里传出刀斧与案板的剁击声,夏丰料定店家尚未安歇,遂上前拍门。
店里剁击声骤然停止,片刻店门“吱呀”拉开一条小缝,探出一颗细细的脑袋。夏丰作揖,说明来意,那人问了句“几个人”,便让进了夏丰。
夏丰前脚踏进门坎,开门的趁夏丰不备,伸手在夏丰背上包裹外捏了一下。
“刚才来了两位公子,叫我打发走了。本店虽小,但房间全部住满,独独剩下一张单人床铺。叫他们睡大通铺,他们死活不可。客官运气不错,那张单人铺仿佛为您预备着呢!”
夏丰暗自庆幸,连忙称谢。
店家得知夏丰不吃不洗,把面盆“咣噹”扔在地上。一小厮掌灯送夏丰到客房。
夏丰异常困倦,将包裹、宝剑压在枕下,拴门上榻,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夏丰依稀听到外面有人小声斗嘴,尽管声音极低,但能听出吵得很厉害。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来到前堂,店家已备好酒肉、馒头,单等夏丰洗漱。夏丰边洗边同店家搭话,说到昨晚吵架之事,店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夏丰没往深处细想,他站在门口,抬眼望着灿烂的朝阳,顿感浑身是劲,舒畅无比。
五个大馒头就着二两白干和两盘下酒菜,夏丰一气吃完,一仰脖子,一海碗面汤也进了肚子。他伸手去取包裹里的银子,忽觉不对劲,桌面上的包裹左摇右晃,怎么也抓不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猛然意识到中了店家的圈套,连忙关闭脉穴,运起闭气功,企图阻止药汁进入心脏。
店家哈哈大笑,指着夏丰道:“好小子,四两药的功力,看你还能挺到何时!昨晚就要动手,天晓得你不洗脚脸,不吃不喝,害得我们兄弟吵了半个晚上。常人只消一两药物,见你是练武之人,下了四两,不死才怪!”
夏丰渐觉眼前发黑,朦胧中看见有人闭了大门,自己被人架起,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王秀芝与梅漪扮作男儿,这日也到了三河府。四处寻找客栈旅店,不是客满就是容不下二人。夏丰住的这间小店她俩也来过,听店家说要她俩睡大通铺,梅漪怪叫着拉着秀芝赶紧逃离。无奈,二人找街坊借宿,好不容易找到一单身屠户家,双方说好租银,二人安顿下来。
却说这屠户姓张,六十多岁,孤身一人。祖上遗下的这幢房子一正两横,中有天井,是典型的江南旧式民居。因无人料理,整幢房子霉气四溢,门损窗坏。秀芝见房子阴气森森,便捡了一处临天井有光亮的好居室。那天井臭水横流,四周绿苔丛生。
梅漪直骂贾府财大气粗,遍包全城客栈,让她们住到这种鬼地方。
入夜,因房屋陈旧,秀芝、梅漪恐有蛇虫侵扰,决定分班而卧,相互照应。约莫三更天,梅漪鼾声大作,秀芝亦恍恍惚惚。忽听门外堂屋传来响动,秀芝惊醒,凝神静听并拍醒梅漪。梅漪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二人迅速披衣执剑,蹑手蹑脚开门,来到天井旁。只见天井下方阴沟里,伸出一只人手来,摸摸索索,似在寻找攀拉之物。
“咣当”一声,阴沟口的镂花石突然被撞开,接着从沟口冒出一颗人头来。梅漪性急,挥剑便砍。人头缩了进去,石头上溅起几粒火花。
忽听洞中有人翁声翁气说道:“你已得我银钱,何若**追杀?我们无怨无仇,难道要斩尽杀绝么?”
秀芝震了一震,梅漪望着她等候指令。二人正踌躇间,闪电般地,一条黑暗从洞中腾空而起,悠然立在遍地绿苔的天井边沿上。秀芝、梅漪见此人功夫如此,不由暗吃一惊。
“看来,二位并非追杀之人。小弟这厢有礼了!”那人作完揖,抬腿要走。从他那姿势看,右手抱着左臂,似乎有伤在身。
梅漪上前一步,拿剑拦住,拿腔捏调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从阴沟里钻出来?一个大活人跑道阴沟里干什么?”
秀芝轻推了梅漪一把,上前施礼道:“公子休得惊慌。我们都是过路之人,在此借宿。听公子之言,仿佛遭人暗害,且身受重伤。如不嫌弃,请稍留片刻,看看伤口如何?”
那人沉吟一会儿,最终点点头。
梅漪捂了鼻子,远远的挺着宝剑跟在后面。秀芝点燃油灯,搬来座椅,请那人坐下。
只见那洞中出来之人,满脸污泥,一身臭水,头发散乱,浑身还散发着一种不知名的、难闻的、像死尸发出的气味。
秀芝让梅漪叫醒张屠户起来烧水,银两另外多付。张屠户住在前面搭撑的屠宰场里,日夜烧着一大锅滚水。梅漪准备了沐浴等物,那人来到了杀猪场里,就着杀猪盆洗了一个热水澡。张屠户按秀芝吩咐拣些猪肉下水,煮了几大碗面条,送那人吃。
这时,忽听传来擂门声,张屠户缩手缩脚。梅漪推了一掌,他才上前开门。
开门处,闪出几个家丁模样的持刀壮汉。领头的稍一抱拳问道:“谁是这家主人?”
张屠户抖抖颤颤道:“我,我就是。几位官人有,有事么?”
“我们是贾府护院。昨日贾家小姐遇难,亏了两位英雄搭救。其中一位英雄不辞而别,急煞老爷,命我们四下寻找。”领头的道:“你这里可有外人投宿?”
“有,有。”张屠户连声应道。
“可我们都不姓夏。”梅漪说道:“我叫梅康,我哥哥叫王真。”
贾府那领头的指着梅漪说道:“我见过那英雄一面,比这位英雄面白,身长。诸位如果遇到这位英雄,可迅即告知贾府,赏白银一百两。”
说罢,领众人出门而去。
王秀芝正在上屋准备治伤的药物,此时也来到这里,众家丁已经散去。张屠户挎上竹篮,称上街有事,急急走了。梅漪这才想起那洞中出来之人,当下与秀芝四下寻找,却不见踪影。
王秀芝心下纳闷,问了梅漪前因后果,猜想此人必与贾府有甚瓜葛。二人见张屠户不在,拴上房门,来到上屋天井旁的寝室。
梅漪气鼓鼓说道:“好心没好报!那个肮脏之人吃了喝了洗了,招呼不打一个,竟自溜了。哼!今后叫我碰到,一剑戳他个透心凉!”
秀芝笑了,打趣到:“我们都不认识那人,你哪里去寻他打他?我们救助他的时候,想到过需要回报吗?。”
梅漪忽地惊叫一声。秀芝循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桌上的油灯压着一张破纸,破纸上写满红色的字。王秀芝取下,那字是用指头蘸血书写的。她借着灯光念道:
寻妻去河阳,痴心痛断肠。
不当贾府婿,险作黄泉郎。
小命救井底,大德铭心房。
有缘定相见,没齿不敢忘。
集贤夏丰
“夏丰?夏公子?”
王秀芝惊叫起来,双手将破纸捂在心口,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口里喃喃说道:“是他,刚才的竟然是他?他、他在找我,他为找我受了伤……”
梅漪接过纸条看了看,问王秀芝:“怎么?你认识集贤镇的夏丰?他是归安哥的兄弟,老夫人的干儿子呀!”
“我怎么能不认识他!”王秀芝急急地说道,“都怪我,都怪我刚才没有早点到下屋去,他已经走了!”
王秀芝说完,又哭着,声音大了起来。
梅漪说道:“我们在曹府时,夏公子也去了曹府……”
王秀芝猛地站起来,抓住梅漪的双手问:“是不是我们练剑的那晚,站在后花园门口的那个人?”
梅漪点点头。
“你早点说就好了,省得他四处寻找。我不辞而别,夏公子一定万分焦急。当初我不该……不行,我要去追他!”
秀芝说完,就要冲出门去。
梅漪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亏你想得出,天这么黑,你上哪追去?再说他已经写在这上面了,去河阳。我们天一亮就动身,还怕他跳得出我们的手掌心?”
王秀芝听完,又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夏公子的为人就是这样。那天他是被曹府买菜的伙夫在街上撞见,硬拉回去的。他老是怕给府里上下添麻烦,我们曹府上下没有不敬重他的。都怪老夫人,一直想把秋儿那个小妖精许配给夏公子,害得夏公子不敢常去串门。”梅漪轻拂着王秀芝的后背,说道,“我们以为他是去看望老夫人的,没想到是为了你这个小冤家!待我回去时,一定告诉那个小妖精,夏公子已经有了妻室,而且比她不知漂亮多少倍——狠狠地羞辱她一番!”
梅漪见秀芝哭的厉害,蹲下身子道:“还哭个屁!你寻得这样的好夫君,笑都来不及!来,我问你:你在老夫人面前说活是不是打了埋伏?怎么没有听说你们成亲进洞房呢?”
梅漪将秀芝的头抱起来,冲着她满是泪水的脸扮了一个鬼脸。王秀芝忍不住破涕为笑。
停顿了一会儿,秀芝说道:“他蓬头垢面,身负重伤,为我吃了这么多苦,不值得啊!刚才我们没有认出他,难道他也认不出我们?”
“你瞧你瞧。”梅漪提着秀芝的衣襟抖了抖,“还不是老夫人,怕我们路遇歹人,叫我们扮成男儿。就是亲爹也认不出来呀!”
二人毫无睡意,双双盘腿坐在**,一个讲着草棚受辱经过,一个陪着愤慨不已。
再说夏丰在小店昏倒后,被人掳走了包裹、兵刃,连身上的玉佩、发髻上别着的玉簪子也搜了去。店家吩咐众人将夏丰扔进院后地窖里,急急分财物去了。
夏丰躺在阴冷漆黑的地窖里,昏睡了三、四个时辰,也亏他在药力发作之时运起“闭气功”,阻止毒汁随血进入心脏,加之习武之人身体强壮、体质过硬,方捡回一条小命。他苏醒过来,伸手四处摸索,发现自己身处一地窖中。窖中臭气熏天,用脚一划拉,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他用手一摸,开始辨不出尺余长的杆杆是什么,摸到每根杆杆尽头,才发现都是关节处,杆杆都是人骨。夏丰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家黑店杀了这么多人。他恨恨地想:我若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捣毁这个黑窝。
他扶着土壁站起来,抬起头试图找到一丝半点亮光,以确定地窖出口的位置。寻了半天,他很失望,便蹲下身子,拿着两根人骨四处乱戳一圈之后,心里有底了。这地窖底部约有二丈见方,大约有三十余人葬身此地。夏丰凝神运气,一个“仙鹤冲天”,腾空而起,不料撞在土壁上,跌落下来。他这才想到这口地窖的内部构造,口小肚大,如同酒壶一般。夏丰放弃努力,边摸边想如今的世道,暗自摇头。他心里自忖道:“四处造反导致商旅难通、货物奇缺、米价飞涨,老百姓被迫无奈,占山为王者有之,横刀剪经者有之,杀人越货者有之。倘朝廷选拔良才,率兵着力征剿,平息所有叛乱,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致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民乱则国危啊!”
一丝丝凉风吹拂过来,夏丰大喜过望,这凉风只有在燥热之地才能感受到。他扔下手中的人骨,循着风向向前摸行。他的右手碰到了一团软物,顺着软物四周一摸,的确有一个比面盆大一些的洞口。夏丰顿时来了精神,用力去拉扯那团堵住洞口的软物,不料用力过猛,跌坐在地,手上粘粘乎乎。他把手伸到鼻下一嗅,恶臭难闻,顿时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原来那是一具腐尸,死者生前一定是想顺着这生命之门逃生。夏丰心想,这个人之所以没有逃走,定是前面有人挡住去路,那么前面的人又被什么挡住呢?
生的希望充满诱惑。窖内空气越来越混浊,再呆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夏丰重新找来两根人腿骨,以骨当锹,三下五去二,将那具腐尸挖了出来。他钻进洞口,往前摸索,又遇到了一具腐尸。他如法炮制,将那具尸体捅烂。从腐尸里流出许多臭水,哗哗不断。夏丰继续匍匐前行,发现有水从前方流来。他兴奋的叫了一声“天助我也”。有水流就有出口。夏丰正摸索着,不料左臂一阵剧痛,一条碗口粗的巨蟒从夏丰颈部滑过去。他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直到巨蟒完全通过,才抬起头来。他情知左臂被蟒蛇咬了一口,伸手左右去摸,发现左右各有一处洞口,洞口滑溜溜且充满刺鼻腥臭。伤口在臭水的浸泡下剧痛难忍,夏丰只感到眼睛里一阵阵发涩。
不知爬行了多长时间,一缕亮光出现了。夏丰快速爬过去,伸手一摸,一块石雕镂花挡住去路。透过石板,只见前面一片银光。夏丰知道,这是人家的天井,万幸与酒店的地窖相通。这条生命之路是天长日久冲刷而成的,真正的天井排水阴沟则被巨蟒霸占着。
夏丰从镂花石缝伸出手,想在天井中意外寻到一块石头,却听见有人走动。他缩回手,气沉丹田,运气于右掌,猛推出去,那雕花石“咣噹”飞了出去。他正欲往外爬,不料刚伸出头去,听见利刃带风袭来。
那正是梅漪慌乱中砍下的一剑。
……
夏丰一天水米未沾且身负蛇伤,血流不止,在热水盆里洗过澡,胡乱拿了张屠户几件衣服穿了,吃过面条。虽然全身发烫,但精神好了许多。他正欲到上屋谢过两位救命恩人,忽听得有人四处搜寻自己,遂从断墙缺口溜了出去。想着这样一走了之,恐被天下人笑话,又轻手轻脚折到上屋。碰巧王秀芝去了下屋,又一次机缘错过。如果按照秀芝的安排,洗澡后就给夏丰上些治伤药,恢复本来面目的夏丰会被她俩认出来。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必须经过这些磨难。
夏丰找来一张包猪肉的破纸,蘸着伤口上的血,写下了那首辞行诗。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