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操作室的饮水机坏了。当时胡波拿只空杯子走到跟前,碰一下水嘴后面的塑料柄,冒着热气的热水哗哗响着流进胡波的杯子里。胡波在茶杯里放了一捏厂子发的劳保茶,**支在工作台上,有滋有味地润喉咙。王强伸手去抢,胡波灵巧地躲开。
“大鼻子甩泡,滚蛋!”王强手指捏住鼻子,做了个甩鼻涕的姿势。
“好,我他妈泡一饭盒茶水气死你。”
王强在抽屉里翻出一个大饭盒,抓了两大把茶叶扔在里面。随后迈着模特步走到引水机跟前,可是无论他怎么碰塑料柄水嘴都不流水。
“娘希皮,主任看不上我也就算了,你这杂种也看不上我。”
王强一边骂,一边赌气地把饮水机敲得砰砰响。
“怎么了?”胡波问。
“坏了,不出水了。”王强沮丧地说,“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别发愁,主任和饮水机看不上你,至少陈聪看得上你。”胡波玩笑道。
公家的东西既然每天都要用,迟早是要坏的,没人拿它当回事。王强和胡波常常用见缝插针的疯闹打发无聊的时间。这不,两位又来了。
“轻轻地捧着胡罗卜,为他把眼泪擦阿干......”
王强拿着公用金属茶杯起劲地敲击外表包着不锈钢的工作台,借用《让世界充满爱》的曲调唱自己编的词刺激胡波。{胡波外号叫胡罗卜}胡波过来抓王强,王强围着工作台转圈。王强生的瘦小,比猴子还灵巧;而胡波上身粗胖,下身细短,蠢笨似熊。没转几圈就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怎么也捉不到王强。
班长和其他几个小子象看赵本山小品一样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他们分成两派,一派给胡波加油,另一派给王强打气。难得碰上消愁解闷的机会大家都不肯错过。
王强见胡波闭着眼睛喘气、擦汗,没有力气抓他,便蹑手蹑脚凑过去,伸出铜扳手挑逗。胡波故作不知,泥塑般地站立。待扳手触到鼻子尖,胡波以迅猛的速度伸手去夺。王强早有防备,不过还是吓了一跳。他将扳手用力向下挥去,想把胡波闪个狗抢屎。谁料到铜板手砸在下面的微机上。砰的一声,大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向荧光屏。
微机荧光屏在突如其来的击打下,闪了几闪,旋即化作一团乌黑。就算眼珠子瞪出来也找不到管线、设备的平面图了。班长望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破坏分子,显得很镇静,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这种镇静告诉大家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祸是我惹的,我自己兜着,明天我向主任自首,脑袋掉了才碗大个疤。”王强舒了口气,冲大家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装作豪爽地道。
“这两台微机连同外面的炼化设备都是从加拿大进口的,在国内有钱都买不到。你这一下少说也把它弄了个脑淤血,主任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的皮......”
王强、胡波又慌了神。
“那,那,那你,你。。。。。。”胡波的嘴巴仿佛塞了个牛蛙,不听使唤。
“你说咋办,反正也这样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弄的。”王强苦着脸说。
“铜板手可没在我手,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回胡波总算把牛蛙咽肚子里了。
“操你奶奶地,你连孙子都不如,我也给你弄个脑淤血。”
王强说着冲胡波举起铜板手。
“你们属猪的,记吃不记打。还想把另一台也弄坏怎么的?”班长紧皱眉头呵斥。
“其实,这两台微机也不是坏一次两次了,大家管住嘴,别瞎说谁又能知道是砸坏的?别担心我自有办法敷衍过去。只是平白无故要大家管住嘴巴不是件容易事.....”班长换做温和的语气道。
“啊,这事好办,明天我和胡波请大家到火锅城撮一顿。”王强说。
“奥,我,我也是这个意思。”胡波不情愿地说。
听说操作室引水机坏了,我别提多高兴了。我认为自己可以代替引水机为大家效劳,这样我就可将功补过,改善睦邻关系。那天我在工作台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本岗人员去锅炉房打水了。{万一查岗的来了,看见字条,就不会怀疑我脱岗了。这招是我向陈聪学的,那丫头常用这伎俩跑到更衣室睡觉。}我拎着水壶去锅炉房打水。锅炉房在装置区外面,离泵房有二里半路程。为了在路上多消磨时间,我以走三步,退两步的方式向锅炉房走去。
在单位时间是最可恨的敌人。它代表着枯燥、寂寞、无聊、困倦,有时也代表劳累。我被迫坐在狭小昏暗,充满噪音的操作间里同时间撕杀。一个班八个小时,不知是哪个混蛋规定的,我一个小时都不知怎样熬过去。咳!既来之则安之,谁让咱没长比尔`盖茨那种脑袋来的。孩子是好孩子,命苦呀!
我曾花了十五元请小窑楼的李瞎子算过命。他说我三十岁之前命不顺,三十之后有官运。我没官瘾,只要能摆脱倒班的恶运就知足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走进锅炉房。锅炉房地上铺了一层煤渣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窗玻璃被煤烟熏得黑黢黢的,把门在里面插上,锅炉房完全可以当澡堂子用。打惊老头在隔壁小屋里看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听见门响,伸出头向我瞧一眼,又马上缩回去。
我把水壶放在锅炉水龙头下面,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热水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喷射而出。击打着壶底,发出响亮的声音,水蒸气雾一样弥漫开来。
我走进里屋,跟打惊老头攀谈起来。打惊老头也许很寂寞,常年也遇不到拿他当回事,肯同他海阔天空神侃的人。见了我这个没有阶级成见,又没有城府的家伙,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他操一口山东口音,把一生的坎坷遭遇向我和盘托出。我则向他讲单位里的趣事,逗得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越聊越热乎,聊着聊着就忘了水壶的事。要不是滚烫的开水流进小屋,我们会一直聊到天亮。
漫溢进里屋的开水将我和老头建立起来的友谊冲得七零八落。打惊老头暴跳如雷,揪住我的衣领,用山东口音骂着很有地方特色的脏话,还用老树皮般粗硬的手掌拿我的面皮练铁砂掌。随后惊慌失措地打开后窗跳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举着**,瑟瑟发抖地坐在**,在上帝面前虔诚地为这个可怜的老头祈祷。老头在外面拣了五六块砖头,掂在脚下,冲进水气弥漫的锅炉房关掉水龙头。我帮他扫净屋内没过脚脖子的热水,并向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表答了深深的歉意。
我拎着洗了免费热水澡、蒸汽浴,喝得大腹便便的水壶以走三步退两步的方式回到泵房。过度的疲劳和惊吓使我浑身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坐进盆椅里。只听吱呀一声,接着感到屁股下面有团热烘烘、软乎乎的东西。吓得我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脑袋撞在天棚上弄出个碗大的包包。
借着操作间昏暗的灯光看过去,原来是只半米来长的老鼠被我的铁臀功坐死了。殷红的血不断从七窍里流出来。它吃力地睁着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细弱的四肢剧烈地颤抖。我摸了一把屁股,手掌仿佛在血盆里搅过似的,鼠血顺着手指滴落在水泥地上。血腥气起初淡淡的,后来越来越浓烈。我似乎看见老鼠的魂魄正伴随血腥气在昏黄的灯光里慢慢升腾。
我在泵房里找了把铁锹撮起老鼠的尸体扔到门口。随后擦净盆椅内的血迹,又掂上一张报纸,安安稳稳地坐进去。顺手拿起工作台上的电子表,上面显示的时间使我觉得,自己这艘在暗夜笼罩的海洋里漫无目的漂泊的小木船就快抵达洒满晨曦的彼岸了。我打这趟水整整花了三个小时,创造了炼厂建长以来打水最磨蹭的记录。去掉打水之前干呆的三个小时,还剩两个小时就解脱了。高兴之余,我给陈聪打了个电话邀她来喝茶。让我欣慰的是,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我坐在操作间里打着响指等待陈聪。没过多久,我听见她款款的步履象一只美妙的小夜曲沿着泵房外面长长的水泥台流淌过来。流到门口时发出扑通一声响。我赶紧打开门,她坐在地上惊恐地盯着被自己踏成肉饼的老鼠尸体,“妈呀妈呀......”不住地叫,差点把母羊叫过来。
我搀起她,帮她打掉工作服上的灰尘。她生气地用缸子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正敲在我的肉包上。痛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咬牙忍了好一阵,才没在她面前丧失男子汉气概叫出声。
“你存心坏我,是不是?把死老鼠放在门口,然后打电话叫我来喝水,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她扭头要走,被我拦住了。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
“我错了,我该死,刚才我把死老鼠扔在门口,就给你打电话,你要来我光高兴了,把老鼠忘了。你要不信,我把心掏给你看看?。。。。。。”
我说了许多好话,才把她请进屋。屋子里血腥气还很浓,她坐在盆椅里直缩鼻子。
“你去打水了?真勤劳呀!”她望着工作台上冒热气的水壶说。
我给她泡了一杯糖茶水,一边饮茶一边闲扯。我添油加醋地给她讲打水的事。她听了乐得差点把滚烫的茶水浇到翘起的二郎腿上。趁她高兴,我从工作服的上衣兜里取出一页稿纸递给她。上面是我写给她的一首小诗。
我的梦
我的梦
在远方的荆棘丛里踏出条小径
而雨点常把那里敲得泥泞
我真想在甜睡时
扯片帆到小径的胸怀里航行
可多雨的季节天空总是阴冷阴冷
谁来给我做双小木靴
谁来帮我撑起油纸伞
谁来摇摇载我甜梦的竹摇篮
啊远方走来一个小女孩
她的笑靥她的长发她的明眸
在风中荡漾荡漾出雨后七彩的虹
我们在共同的岁月里相偎相守
穿着小木靴撑起油纸伞躺进竹摇篮
扯片白云帆
渡过那条时常飘雨的小径
她看了两眼,便把那张稿纸扔到工作台上,我的诗很快便被上面的水迹浸**。她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故意响亮地清清喉咙。喝水时我注意到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窥视我。
“这首诗是写给你的,写的怎么样?”我忐忑不安地问。
她把茶杯放在工作台上,坐在盆椅里双手向上举起,做着向反动派投降的姿势。胸脯使劲向前挺,短小的工作服下摆升到腰际,显**正在猛劲向后撅的臀部。她连续抻了几个懒腰,好象抻懒腰是她例行的早操私的。她站起身离开盆椅走到门口,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工作鞋是趿拉着的,白净的脚后跟踩着鞋帮露在外面。她面无表情地拎起水壶在缸子里倒满水。
从抻懒腰到倒水,她那一连串动作在我眼里是那么轻柔、曼妙,仿佛在晨曦中翩翩起舞的蜻蜓扑扇着透明的羽翅。一瞬间激发了我诗意的想象和灵感,我开始在心里给她酝酿另一首诗。我想起了第一句,一抬头,见她端着盛满水的茶杯走到门口。
“别走呀!那首诗是写给你的,你应该给个评价吧。”我急切地喊。
女孩子遇到追求她的男孩子总要绷一阵,这我知道。
“我看不懂诗,我是个文盲。”她把门开条缝,探进半个脑袋说。
“啊———妈呀——”
接着便有凄厉、刺耳、悠长的号叫划破黎明的天空。她先是踏到那只死耗子重重跌倒了,同时又被开水烫了大腿。所幸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陈聪没把门关严。这下可苦了我,苍蝇那么大个儿的蚊子瞧准机会成群结队扑进来。炼厂地处郊区,周围十里之内都是密丛丛齐人高的芦苇丛。炎热的夏季,没有人敢走进去。一闻见血腥,里面埋伏的蚊子便会铺天盖地地将你围住,抽干你的血,在你身上蒸出无数白面馒头。
我一见到这些列着整齐步兵方阵,高奏大日本皇军战歌,雾一样在厂区转悠的家伙,就想到南京大屠杀。当时的生理反应就是心跳、腿软、头晕目眩。这些家伙隔着两层工作服,也能把它们长而锋利的针状嘴巴凶狠准确地扎进你的血管。
但此时此刻,我顾不了这些蚊子。陈聪最后甩给我的那句话犹如一颗子弹把我的脑袋炸个稀巴烂。我的灵魂随着关门声飘飘忽忽升上九宵,却将一具僵冷的躯壳抛在机泵轰鸣、单调乏味的倒班生活里。蚊子们趁我的血液还没有凝固,在我身上但凡有血管通过的部位耸立起六十座雄伟壮观的山峰。
以后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我依然花三个小时去打水,但满满一壶白开水,只有我一个人在杀人般的苦闷和寂寞中品尝。陈聪不来喝有情可原,可操作室那帮家伙也不来喝!我彻底被大家抛弃了。我成了一只浑身长癞,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我猜出来了,恐怕大家都知道了我给陈聪写情诗的事。女孩子的虚荣心使她们愿意把男人在她们面前俯首称臣,放弃尊严追求她们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人听。事实确实如此,在以后的相处中,我从班长、胡波、王强这帮家伙的脸上再也寻不到当初大家刚认识时的和蔼可亲的微笑了。他们象是私下商量好了,我一走进操作室,里面的欢快气氛便会立即消失。
他们既不跟我说话,也不施舍我一点甜甜的笑容。都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的后背对着我。在这种冷漠、沉闷的气氛中,我只好退缩到64平方厘米的泵房操作间的某个角落里。我把泵房变成一座冰冷的散发腐臭的坟墓。而那些机泵成了殉葬的冥器。在孤苦无助中,在恐慌、苦闷的洪流里,我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成为一具万劫不复的僵尸。
我热切向往那些成群结队、嗜血成性的蚊子亲吻我的肌肤,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迎接它们强有力的亲吻,那灼痛的感觉将象电流一样穿透我的血脉,遍布我周身的每一根神经。只有在这种灼痛的洪流到来之时,我才会意识到我的血液还没有冷却凝固,我还有力量走出坟墓,去接受人世阳光的沐浴和抚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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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泛滥 最亲密的接触』
可算熬到一个白班。我打了一壶~,拎到车间办公楼三楼的~办公室。~背着~笑容~面地观赏大鱼缸里的两条悠闲戏~的银龙鱼。那两条鱼在~悉心照料~已长到一米来长,摇头摆尾、往来川梭地游动。时而将脑袋贴在玻璃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窥视鱼缸外高等动物的举动。瞧它们多快乐,不用倒夜班,不用挨蚊子~,更不用同情敌争夺有限的配偶......我真羡慕这对银龙鱼。它们对外面的世界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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