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爷世世代代生长在狗儿坪,生长在尖子峰的脚下。在他的血液里奔涌着山风一样的剽悍,野狼一样的果敢。他那刀刻一般的皱纹横布在黝黑的额上,仿若狗儿坪那一条条平行的沟壑。四十年前,他带着山里人的无知和大胆,只身闯荡世界。在一个小镇上,他遇见了我的姑姑。尽管我的姑姑已经嫁人,可他还是一见钟情,费尽心机,拐骗了我的姑姑,把她带到这荒凉的高塬上。姑姑的失踪,给我祖辈和父辈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而我丝毫体会不到,相反却对姑爷勾引女人的手段抱有莫大的兴趣。我也曾经问过姑姑,听到我愚蠢的问话,姑姑放下手里的活儿,茫茫的看着远方,似又回忆起当年幼稚的幻想。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又忙她的活儿去了。我始终闹不明白她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我们钟姓一家就有了一门住在大山里的亲戚。我也因此多了一个消夏的去处。小时候,每到夏天,我就到姑姑家去玩,姑爷、姑姑、还有比我大九岁的表兄也偶尔走出山来,背着南瓜、土豆之类到我家住一夜,算是掸去几个月来的疲劳。表兄是姑爷一家的命根子。他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半新旧的军帽。军帽上别着一个大大的毛**像章,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一笑起来,嘴角现出小酒窝,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放牛、放羊,顺便打柴,满山遍野乱转。
借着星光,我看到了那一排黑黝黝的房屋。我知道我已经站在姑爷的家门前。我的心又"突突"的跳起来,那本已被寒风吹冷的身体突然间燥热起来。站在这道门前,我的羞愧的感觉愈来愈强烈,我举起手,却没有勇气敲门。
从门缝中透出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觉是多么的亲切!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火在呼呼地燃烧,铁瓢在罐子里“咕咕”地叫。如果没有八年前那些奇奇怪怪的夜晚,我不会在这儿傻站,任寒冷的夜风撩起我的大衣。我会坦坦荡荡走进这道大门,一直走到姑爷、姑姑的面前,一直走到表兄、表嫂的面前。
一想到表嫂,我的腿就直打颤。屋里有些动静了。我转身躲进黑暗里。门开了,一个佝偻的身躯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在屋里照射出来的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一个扭曲的剪影。她正提着一桶猪食抖抖索索地翻过高高的门坎。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就是我的姑姑么?她出了大门,沉重的猪食桶贴在她的右腿上,不停的摇晃。我看见她撑着墙壁慢慢地消失在屋子尽头。
我跨进了大门。
我一进门,就把表嫂惊呆了,楞在那儿,回不过神来。我很不自然的冲她一笑,问好。她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忙活去了。火坑边上坐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穿着十分破烂,把火烧得很旺。同时,她还护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一件新做的棉衣,双手抱着一个草凳,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看到这个男孩,我心里一阵高兴:终于有了一个男孩!一家人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我站在屋子中间,没人理我。我不知道将背包放在哪里。好在姑姑回来了。我叫了一声“姑姑”,她没有听见,我又喊了一声,她“嗯”了一下,说:
“是哪个?”
我握住姑姑的手,没来由心里一阵悲伤。姑姑的手十分干瘦,冰凉。
我大声地说:“是钟寻。你的侄儿。”
姑姑驼着背,也不看我,只是说“好,好,坐,坐”,说完就忙她的活儿去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右边那间漆黑的屋里传出来。我疑心这是姑爷,便把背包放在桌上,准备进去探望。才走到那道小门前,嫂子突然横插过来,拦在我的前面。我十分惊讶,又觉十分难堪。我退回来,坐在火坑边。好几次想跟嫂子说话,总象有东西堵在我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嫂子忙着煮饭,姑姑又忙着准备明天的早饭,我一个人凉在一边,十分无趣。
那边屋子里的咳嗽终于停止了,却传来了一阵叫骂声:“老子**母……你给我滚、滚……”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我跳了起来。这或许是表兄的声音。他在骂谁呢?我的脸开始发烧。我是不是不该到这儿来呢?我打开背包,将我带来的礼物一一取出。我将两盒太阳神、五包奶粉放在姑姑的手里。她忙站起来,擦干手,接过去,走进她左边的房间里去了。我将两瓶好酒放在桌上,这是给姑爷和表兄的。剩下的就是衣服了。我的动作慢了下来。因为我的心跳加速了。这几套衣服是为表嫂买的。如果它仅仅只是礼物,那也没什么;在它之中,有一种不纯的成分。正是这东西,使我心跳不已。
右边屋里又传来一阵咳嗽,接着是一顿臭骂。愈听,愈象是骂的我。我想我还是走吧,到村支部书记家去吧。我说:“嫂,这是给你的……”我用手指指桌上的衣服,提起背包准备出门。
嫂又一次楞住了。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说什么。“天这么黑,又冷……”她说。
我推开门,外面漆黑一团。正不知如何是好,两个黑影向我走来。我猜想或许是小青和小红姊妹俩回来了。果然是她们。她们跳进火坑里,回头看我,不知道我是谁。
嫂子在小青的旁边蹲下,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小青跳起来,嚷道:“表叔?真的是表叔?快过来烤火呀。”她跑过来把背包取下放到里屋去了,又把我拉到火坑边坐下,说:“外面风好大呀。冷死人了。”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夜已很深了,山路崎岖,又滑,风又大。何况到书记家要经过祭台山脚下那片荒坟,翻过两道山梁。虽说我知道世上绝没有鬼之类的东西,但要我走过那片荒坟,也确实没有胆量。可是姑姑、嫂子的冷淡,还有表兄的臭骂,仿佛都在抗议我的到来。我如不走,也太没趣了。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问:“表叔,你从哪里来?”
还不等我回答,嫂子就大声吼道:“宝儿!”那语气明显是阻止他跟我说话。我又不解了。表兄骂我,他该骂,是我对不起他。姑姑不高兴,也可以理解。何以嫂子如此绝情?小男孩闪着眼睛,伸手摸我下巴上的胡须,又悄悄地问我:“你从哪里来?”我也轻轻的回答:
“从很远很远的大城市来。”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跳起来,跑到他妈妈身边,嚷道:“母,母吔。表叔从很远很远的大城市来。我们书上有呢,我们书上有。”
嫂子拉住他,叫他把饭给他大大送进去。小家伙捧着一钵饭走进了右边漆黑的屋子里。我就想:表兄到底怎么了?如果病了,他说话的声音不会那么洪亮。难道是瘫痪了?姑爷就是瘫痪了的。姑爷半边身子萎缩了。就象一棵老树,一半的树干被虫子蛀空了,另一半却精精神神地生长着。姑爷仰躺在**,常常叫我把大门打开。望着门外的大山和火红的落日,痴痴地出神。我但愿表兄不是这样。他的生命曾经是那样的张狂,象山风一次次掀翻山梁上的大树,即使是八年的岁月,也决不会折断他的脊梁。
我小声地问小青:“你大大……”
小青神色黯然:“疯了……”
我的心“格登”一下,顿时空空洞洞。仿佛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又象是什么感觉都有。我震惊、疑惑、同情、伤心、悲愤和悔恨。这种种的情愫交织在一起,**地网住我那一颗敏感的心。
我即使要补过,也无人领我的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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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勉~吃了点饭,~了~,小青就带我~楼~觉。楼很矮,几乎不能~直~。屋~的檩子、椽板,全被炊烟熏成漆黑的一片。许多烟尘沾在蛛网~,和着~风的节奏飘来~去。小青~楼的时候,回过头来,象~说什么,终于没有说。不久,楼~传来~磨的~音,大概是在磨玉米,准备明天的猪食了。我吹灭了灯。黑暗象~一般涌来,将我淹没。我想起了八年前的那~……~风恨命地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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