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入四月了,戈壁滩仍然寒冷异常,没遮没拦横冲直闯的漠风整日里刮得天昏地暗。
昌马河流经距基地约五十公里处,进入地下通道,哨位就设在入水口不远处。执勤点战士的主要任务,除了站岗巡逻确保水质不受污染外,就是在寒冷的季节里破冰排险,防止冰堵。
每天,他们手握一根很重的钢钎,在入口不停地砸冰。每砸一下,冰屑四处飞溅,打在脸上,灌进衣领。这河里的冰就像这大漠的风,砸了结,结了砸,永远没完没了。于是,他们就像砍伐月桂的吴刚或推巨石的西绪福斯,永无休止重复着这单一的、枯燥的、繁重的体力劳动。
不到两天,姚远的手全被震裂了。就连赵大年、刘金柱他们长满老茧的双手,也是血口子纵横交错。到了夜里,两只手火烧火燎,第二天,总是无法握拢,连钢钎都抓不住。很快姚远就厌倦了这种永无休止的重复性劳动。可赵大年和刘金柱却像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总是闷声不响砸个不停。厌烦在姚远的脸上云急风紧,可他俩却视而不见。姚远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军旅生活就是这么苦燥乏味。他千方百计离开农村想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却过上了一种比干农活还要艰辛许多倍、无聊许多倍的活,这让他怎么也想不通。有时砸着砸着,他就解气似的使出吃奶的劲用钢钎猛砸冰块,砸两下就把钢钎狠狠地甩远,一屁股坐在岸边的冰块里喘粗气。每当这个时候,赵大年都会不紧不慢地说:“珍惜吧,现在还有冰砸。”
真是,还有冰砸是一种幸事似的。这该死的冰!
姚远不知道是什么磨平了这两个同龄人的棱角。他让他们那么失望他们不记恨,砸冰时使小性子也不计较。不砸冰时还尽力哄他开心,给他手上的裂口上药,教他雕冰灯,陪他打“保龄球”(就是在地上摆放几个啤酒瓶,用篮球滚去打倒)。这里的娱乐真是少的可怜。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姚远干什么都是恹恹的,无论他们怎么尽心费力他都提不起精神。
即使一百个不情愿,可姚远还是不敢懈怠。来到哨所上的第一课,就是赵大年给他反复讲水线冰堵后的严重后果。这条河畅通与否事关基地军民的生产生活和我们国核工业设施的整体运转。一旦发生冰堵,后果不堪设想。早在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昌马河第一次出现冰堵封冻,支队近千名官兵与核城人民奋力排险,确保了河流畅通,远在中南海的周恩来总理亲自打电话询问抢险情况并向参战军民表示慰问。
四月中旬后,河上的冰凌渐渐融化,时间也就慢慢地空了出来,起初姚远非常兴奋,但渐渐的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有些找不着北。
姚远给两位老兵带来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他们不再好奇地逮着他问东问西。空闲的时候,三人大眼瞪小眼,找不出一句话。有时候,赵大年会提议:“柱子,讲讲你的恋爱史吧!”“还是你先讲吧。”柱子每次推让。于是他们两人就轮换着讲他们那个老掉牙的既不浪漫也不精彩的爱情故事。
“半碗黄沙半碗风,半个百姓半个兵;多少将士思乡梦,尽在亘古荒原中。”这就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人们想到军营生活,多半会想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会想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指挥若定,会想到“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勇猛,可谁又会想到,还有这么一个特殊群体,兵不像兵,民不像民,心甘情愿守在这亘古荒原,只能“梦回吹角连营”。
尤其到了黄昏,看着夜幕低垂的地平线,总有种无边的寂寞袭来,心里像被什么堵得满满的。实在憋得慌,赵大年和刘金柱就会走出去,对着旷野扯开嗓子“噢、噢”地吼几声。他们说,吼几声心里会畅快许多。可姚远却吼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吼不出来。
忧伤的时候苦闷的时候无所事事时候,姚远都喜欢来到河边,久久地望着河水发呆。偶尔,会有瓶子或香烟盒之类的东西从河上漂过,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打捞上来,希望是一个装着爱情信息的“漂流瓶”抑或有着像红叶寄情之类的诗句,可总是失望。也许因为环境,也许是因为别的,这一年他明显感到自己与往年有所不同,心总如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他虚掩城门,竖起耳朵谛听着敲门声,期待着有人闯入,然而没有。回应他的只是寂然,包围他的只有戈壁,连一次偶尔的海市蜃楼也未出现过。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海子的一句诗:
“姐姐,我们今夜只有戈壁”
他羡慕甚至嫉妒海子,羡慕他有那么一个让他在某个夜晚不再关心人类忘情想念的姐姐。其实,越是那种煎心熬肺的思念,越是一种无法丈量的幸福。
他只能一任视野长满青苔,只能任感情的潮水来又去。他常常盯着河水问自己:
是谁,隐在岁月的背后,望我,目不转睛?
是谁,藏在生命的拐角处,等我,死心塌地?
有时,会飘来赵大年用沙哑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听起来真有点像野狼嚎。
每每这个时候,姚远都会捡一块石块用力地掷进河里。他这是想让她知道,他们不为别的,只为她这条不太美丽的小河。
有时候,大年或柱子会走过来陪他一起坐坐。赵大年不至一次揽住他的肩劝说:“在这里,你得没话找话。”时间久不说话,人会患“失语症”,说话会出现结巴或辞不达意,更严重者,会丧失语言功能。这样的情况曾在昌马河哨所哨兵的身上发生过,为防止出现类似情况,中队把语言表达列入考核项目,这也是大年、柱子没事就谈恋爱史、没话找话的原因所在。
至此,姚远终于明白,能有冰砸的确不是件坏事。也终于知道指导员为什么让他这个闷胡芦来水线的原因。
据指导员多年的经验断定,那些能言善辩,甚至一心想到水线把胸部拍得山响的,却不一定能呆够一个月。那些不善言辞的蔫疙瘩,却往往最能耐得住寂寞。
所以,那天晚会上一直木讷呆坐的他被指导员点准也就不足为怪了。
有时想起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描述,姚远都会禁不住哑然失笑。在水一方,没有佳人,有的,只是三个孤独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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