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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

第2章第一章

作者:忧郁老人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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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哩啰嗦讲了这么大半天,总算该进入正题了。

切入点要从故乡说起,有点儿追根寻源的意思。人的故乡不能选择,就像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一样。说来不好意思,我连不能选择的故乡都不知道在哪里。老爸(老爸在世时,我们都简称他一个爸字,叫“老爸”是学着时髦一把)告诉我们,他的老家临洮在甘肃名声很大。它的出名,在于它是典型的穷山恶水。这个地方既出土匪,也出豪杰,关键是看后来的走向,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是也。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也很正常,穷山恶水出刁民。李自成、朱元璋就是来自于穷山恶水,不满现实,又无路可走,于是就揭竿而起,于是就造反、就斗争,最后称王称侯。可惜的是我老爸七岁就离开了故乡,一路讨饭到了宁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他的故乡再有名,对我们来说,也就是一个地名而已,没有一点儿联系。至今我都不知道,老爸的那一支血脉在哪儿连着呐。我后面还要讲到老爸的家事,那是我陆陆续续听老爸和老妈讲述的,对其真实性我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这不是我不负责任,我一定要诚实。但我相信是真实的,就因为是我老爸老妈讲的。

说起我老妈的故乡,就更远得找不着边儿了。从她的爷爷一根扁担两只筐把全家挑到宁夏后,就跟故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据我妈的爷爷告诉我妈,他的故乡在内蒙古西部,茫茫荒漠一直延伸到天际处,刮得风把天和地连成一体,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风刮得次数倒是不多,一年就一次;就是时间有点儿长,从春天刮到冬天。我妈一直没有说清楚她的故乡到底在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从她介绍的情况来看,根据我对不起老师的地理知识来推断,很可能是在内蒙古和外蒙古交界之处。近年来频繁发起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估计策源地就在我妈的老家。中国版图这么大,我妈怎么偏偏生在这么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就算老家不能选择,我的外太爷爷也是,你既然已经走出来了,那么多大城市你不去,那么多鱼米之乡你不去,却来到了这里,致使我们这一辈和下一辈(再下一辈就不好说了)在此落草。不过,认真分析起来,这也怨不得外太爷。你想啊,那个时候传媒不发达,全凭人们的口头传递。他只听人家说宁夏是“塞上江南”,携家带口来到了宁夏,果然是富足安康,不,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其实,要怪也只能怪外太爷孤陋寡闻,他根本就不知道人间天堂是什么样子,才错把乌鸦当成了凤凰。这才是哪儿到哪儿呀,只不过从沙窝挪到土窝罢了。

要说我外太爷是有远见卓识才来到宁夏谋求发展的,那真是抬举他了。他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民国五年,他的家乡大旱。那里是个半农半牧区,地里的庄稼一把火能烧个精光。牲畜瘦得只剩下了骨头,软绵绵地站都站不起来。偏偏又遇上了虫害,黄鸦鸦的蝗虫布满了天空,把白天遮盖成了黑夜。外太爷养得牲畜饿死的饿死,被蝗虫吃的被蝗虫吃。种的庄稼颗粒无收。蝗虫吃完牲畜,接着恶狠狠地向人扑来,很多人成了蝗虫最后的晚餐。外大爷爷见不是头,拾掇起一幅箩筐,领着我外太奶奶,带着他们的大儿子(我外大爷爷爷)、小儿子(我外爷爷)、儿媳(我外奶奶)、小女儿(我姨奶奶)、孙子(我舅舅)、外孙女(我的两个姨妈和我妈)老少十几口,一路乞讨到了宁夏。我估摸他们是从古丝绸之路来到宁夏的,因为听我妈说,外爷爷告诉她,进入宁夏后,是一片苦焦的黄土地,越往北走,土壤越肥沃,绿色越浓郁。

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他们走得精疲力竭,停留在村口的一棵大柳树下歇息。暮霭中走过一位和外大爷爷岁数差不多的中年汉子,坐在村口的石磨上和外太爷扯了一阵磨,就带领着这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开进他家,煮了一大锅调和饭让这些老老小小们吃了,当晚又留下住了。后来,这个中年人就成了我姨奶奶的公公。那年,我姨奶奶才十四岁,就当了人家的媳妇。借了姨奶奶的光,外太爷才有了两亩薄地,在村边搭了两间草屋,把一家老小安顿下来。

外太爷在“树挪死,人挪活”的理论指导下,领导全家顺利从死亡线上迈了过来。从这点上来说,我挺感激我外太爷的,虽说他把全家带到的地方并不是特别的理想,但总算是带出来了。否则,我妈就有可能饿死在故乡。我妈是女娃,要饿死只能先饿死她,总不能把传宗接代的舅舅先饿死吧?我妈饿死了,就没有我了,也就不会有人在这里讲她们家里的事儿了,也包括老爸家里的故事。

给姨奶奶当了老公公的中年人叫金福贵,在金家庄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肉头户,还是村长。他看上了我姨奶奶,收编到家里做了儿媳妇,送给外太爷两亩薄地,又帮助搭了两间草屋。这在当时当地也算得上慷慨大方的了。尽管姨奶奶在金家挨了不少打,受了不少气,跑回娘家哭诉时,却总也要不上有理。外太爷总是说:娃呀,你就知足吧,当女人的,哪有个不挨打受气的哩?富贵那人好着呢,你要懂得孝敬哩。娃啊,熬着吧,二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哩。结果,姨奶奶没等熬成婆就死了。她死时还不到二十岁,拉痢疾。要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病,只是金家根本没有管。可话说回来,女人得了病还用得着去管吗?女人得了病都要去管,那男人得了病又该如何呐!可怜姨奶奶死后,连埋的地方都没有,外太爷是外来户,没有祖坟。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断没有埋在娘家的道理。姨奶奶过门后,并没有给金家生下一男半女。金福贵还没说什么,姨奶奶的婆婆不干了,说她嫁到金家连一滴血都没有给金家流过,凭啥上金家的祖坟哩?她说得也不错。最后还是把姨奶奶草草埋在乱葬岗子了事。姨奶奶最终还是做了孤魂野鬼。姨奶奶死了没多久,金家就又敲锣打鼓地抬进一房新媳妇。就这,外太爷还是说:富贵这人不错,仁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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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我妈娘家的事儿,还没讲老爸家的故事。再这样讲下去,老爸的祖先该不满意了。尽管老爸的祖先是谁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根儿在哪儿连着呐,谁都可以得罪,惟有祖宗不能得罪,不管我知道不知道这些祖宗魂归何处!

老爸家的家事很像飘在云端里的故事。

故事还要从老爸的爷爷,我的太爷爷讲起,这样才显得公平。

提起我的太爷爷,临洮城几乎无人不晓。

洮河边上,有座深宅大院,气势森严。三进三出的院子。院落的房子上百间,被浓郁的槐树遮盖着,青砖做的墙腿墙柱(按照太爷爷的经济实力,起一砖到顶的院落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可是太爷爷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耍那个排场做啥哩。那时还没有一把手负责制之类的说法,可太爷爷就是家里的天,真正的一言九鼎。想想吧,啥东西再大,还能大过天去)。门口卧着一对张牙舞爪的青石狮子,红彤彤的灯笼挂在门首。

这座院落的主宰,就是我太爷爷。

太爷爷不是临洮本地人,到底出生在哪里已经无法考证。据说是从新疆那边流浪过来的。我对这个“据说”持相信态度。太爷爷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爷爷也没有见过。但我爸我是见过的。他个头足有一米八五,长着一张长马脸,鼻梁**,眼窝深陷,颧骨如刀,一头淡黄而卷曲的头发,怎么看怎么不像汉人。好象李白先生就不是汉人,似乎是碎叶人,就在新疆和哈萨克斯坦交界处。不知李先生和我的祖上是不是有渊源。我这么说并不是想攀龙附凤,借名人来抬高自己家的身世,而是忽发奇想,朋友们千万不要当真。

其实,太爷爷年轻时并不富有,不过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医而已。我估摸着和铁拐李的形象差不多(对不起,又借助名人了,问题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手持杏黄旗,背着大药葫芦招摇过市。他的发迹,和女人也就是我太奶奶密切相关。不过,请大家不要误会,我太爷爷决不是吃软饭的,他遇着我太奶奶并救了她一命。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想抗拒也抗拒不了。这个安排就应了善有善报那句老话。

那时候太爷爷还很年轻,因为脸上的异国风光,给人以不信任感,生意就比较冷落。那时的人没有崇样媚外的思想,太爷爷这个长相被人视为笑柄。因此老大不小的仍然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倒也自由自在。

那是个深秋的傍晚,太爷爷沿着丝绸之路,来到河西走廊的张掖。张掖在甘肃是个好地方,自古就有“金张掖、银武威、铜酒泉”之称。是甘肃粮食的主产区,老百姓的日子相对富庶。尽管张掖在甘肃的名声很响,太爷爷还是连续几天生意没有开张,他心情郁闷,在黑水河边徘徊。忽见有几个汉子抬着柳条编的篓子往水里扔。太爷爷大声咳嗽了一声,几个汉子瞟了他一眼,看是一个寒酸的穷郎中,觉得没有必要理睬。“扑嗵”一声,柳条篓子掀了下去。

太爷爷感到挺蹊跷的,这些人做啥哩嘛,啥东西不能在家里扔,跑这远,费劲巴力的。汉子们扔完柳条篓子,返身往回走,走到太爷爷面前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

看着几个汉子走远,太爷爷急忙跑过去看个究竟。见水面泛起阵阵小泡泡,还有一缕黑发在水面上漂浮。太爷爷衣服也没顾上脱,纵身跳进河里,奋力抓住还在水面上飘荡的柳条篓子拖上岸来。

柳条篓子装着一个女子,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女子已经昏迷,翻开了白眼。太爷爷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肩膀抗起女子,头朝下控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女子悠悠缓了一口气上来,活了。救人时不觉得有啥,女子醒了过来,太爷爷才觉得肩上有些异样,女子软绵绵得胸脯让他心里痒酥酥的。天气已经很凉了,他额头上却浸出蚕豆大的汗珠。他感到再抗着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就把女子平放在地上。

女子浑身精湿,曲线毕露,害得太爷爷既不好意思看,又忍不住不看。他感到下身有点儿古怪。

女子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太爷爷那张酷似外国人的脸和直勾勾的眼睛。女子以为一定是到了阴曹地府,面对的是牛头马面之类。的确,太爷爷如果扮演个索命阎王爷的中层干部什么的,还真是用不着化妆。

“我这是在哪里呢么?”女子问道。

“你咋的话了?那都是些啥人,咋把你往水里扔哩。”

“我这到底是在哪搭?你告诉我!”女子眼睛定定的看着太爷爷,眸子里盛满迷惘。

女子的眼睛细长,水汪汪的,很是招人心疼。

“我说你这女子,你傻着哩?别家个把你扔到河里,你咋个就忘了哩。”太爷爷说。

“那你就不是个鬼,我还活着哩?”女子说。

“活着哩,活着哩。我咋能是个鬼哩嘛。你说,那都是些啥人,为啥把你往河里扔哩?”太爷爷说。

女子一下哭了,哽哽咽咽的,眼泪汹涌而出。

看着女子雨打梨花般的脸,太爷爷心里柔柔的,像是羽毛在他心里抚摩了一下,又一下。

女子抽泣着说:“啥人?我家里的下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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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太爷初到金家庄,有了地,有了房,就带领全家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创业。外太爷和外太奶奶在那两亩薄地里劳作,外爷爷农忙的时候给人家打短工割割麦,农闲时走街串巷走乡串村给人做木器活,挣个辛苦钱。外大爷爷雇了金福贵家一挂马车四匹牲口(一匹辕马三匹骡子),到西山红柳沟拉炭。考证起来,我外大爷爷还是我妈那个家庭最早进入流通领域的人。那个时候能烧得起炭的人家不多,凡是能烧得起炭的,一定是大户人家。外大爷爷每天五更就赶上马车上山了,中午从山上下来,拉一车炭直奔银川,赶着马车沿街吆喝:炭来了,卖炭!上好的炭,不冒烟的炭,大火苗子的炭!夏天的炭难卖一些,主要是一些开饭馆的,冬天的炭好卖一些,但危险,比较难运。下雪天的傍晚,雪在月色的映照下发出蓝幽幽的光,梦幻般的色彩。外爷爷袖着手蹲在门前的只剩下枯枝的紫槐下,舅舅、我妈、姨妈小狗似的围在他的周围。终于,平展展的蓝雪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舅舅就率领着妹妹们喊:

“大爹,炭卖得好不好?”

蓝幽幽的雪地里传递过来一个雄厚的男中音:“卖得好哩。换回一口袋洋芋,还给娃们扯回布衫呢。”

于是。舅舅和他的妹妹们迎上前去,拉着外大爷爷的手,簇拥着他回屋。外爷爷笑吟吟地接过鞭子,把车吆回草棚,卸车,给牲口喂料。外奶奶拿着小苕帚出屋,扫去大伯子肩上的积雪。很快,草屋顶上冒出缕缕炊烟。不一会儿,外大爷爷就端出一老碗调和饭蹲在门槛上吃,直吃得满头油汗。

村口如果只见外大爷爷的身影,听见的是外大爷爷的咳嗽声,舅舅和她的妹妹们便不再迎上前去,蔫叽叽地回屋睡觉。外大爷爷阴沉着脸,把鞭子递给外爷爷。外爷爷接过鞭杆,一声不响的随着马车走,哥俩把雪地踩得嘎吱嘎吱响。外奶奶照旧默默扫去大伯子肩上的积雪,点火做饭,炊烟有气无力地在夜空飘散。饭做好端到炕桌上,外奶奶用笤帚扫扫炕。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睡觉。

外大爷爷已经四十五岁了。即使放在现在,也算得上大龄青年了,在那个年代,已经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倒不是外大爷爷长得困难,恰恰相反,他的先天条件是张家门里最好的。一米八几的个头,鹰鼻鹞眼,虎臂熊腰。脸膛呈咖啡色,皮肤有些粗糙,这不能怪他,那时长年累月经风雨遭霜激得结果。虽然长年劳作,却背不驼,腰不弯,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气宇不凡。如果放在现在,就凭外大爷爷这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找个老婆还不是小菜一碟。运气好的话,泡个小妞也未可知,更甭说让那个富婆看上养起来的可能性了。遗憾的是他无法选择他出生的年代。他没娶上老婆的原因只有一个字---穷!在老家,他和老爹老妈一起苦干实干,攒下点钱先给身材瘦小的弟弟寻下了一个媳妇。他自认为先天条件优越,再苦两年寻一个媳妇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成想连年灾荒,肚子都混不饱,哪儿还有心思添人进口。外大爷爷宁肯自己忍受孤单而让弟弟先结婚是他风格高尚,如果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他的这种风格并不值得提倡。不过在那个时代,的确无可指摘。据说,外大爷爷在老家和一位年轻的寡妇相好,有点儿干柴烈火的意思。可惜的是,他们的爱情故事并没有演绎下去,接踵而来的大灾荒,把他们浪漫的爱情生生给扼杀了。我倒真愿意那个年轻的寡妇做我的大外奶奶。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有可能有堂表叔或者堂表姑,再往下有表兄弟或者表姐妹什么的。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与外人终究不同,在眼下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能多出几个可以利用(抑或被利用,太功利了)的亲缘关系。也许我的生活轨迹还会因此而得到改变。事实上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只是我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已。

外大爷爷虽然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但绝不是一个莽汉。他心灵手巧,任什么活路,只需看一会儿,就会看出门道来,不久,就会依葫芦画瓢地做出来,再往后,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外大爷爷如果生在家境好一些的家庭,凭他的相貌和本事,前程肯定是一片锦绣。生在这么个穷地方,又摊上这么一个穷家,只能怨他倒霉,怨不得任何人。外大爷爷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懂得与人争不能与命争的道理。为了弟弟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害得自己连个媳妇也踅摸不下。但他认了,无怨无悔。为支撑张家的门面而不辞辛苦,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得得的马蹄声,震碎了满天的寒星,驱散了浓重的霜雪。他把自己的生命装在两个胶轮上,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磨损。一位朋友找矿,曾经拉我去过外大爷爷拉炭的那个红柳沟。它埋伏在崇山峻岭之间,山道弯多坡陡。尽管修了柏油路,仍然令人头晕目眩,心惊胆颤。在急转弯处最怕对面来车,冷不丁对面来辆不打喇叭不讲职业道德的车,给你的感觉就像一头怪兽迎面向你扑来,不惊出一身冷汗说明你神经足够坚强。外大爷爷那个年代,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正经的路。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外大爷爷他们走的,就正是这样的路。其崎岖、其陡峭、其艰难可想而知。我实在想象不出,外大爷爷当年是怎么赶着马车,孤独的走过这寂静的群山峡谷。五十多里山路,每天一个来回,就凭两条人腿和十六条马腿。要面对顶头倾斜的烈日、铺天盖地的黄风、尖啸刺骨的冰雪、肆意暴虐的山洪。还有难耐的孤独、寂寞的侵袭。我也实在想象不出,外大爷爷在这条崎岖陡峭的山道上究竟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妈没有给我讲过,我只能在仍旧很荒凉的山道上去寻找答案。外大爷爷有一条非常棒的嗓口,据我妈说,方圆百里,吼秦腔、唱花儿,没有比得上我外大爷爷的。吼秦腔他能吼得莽莽苍苍,地老天荒;唱花儿能唱得缠绵悱恻,柔肠百结。有一个时期,西北风曾刮得天昏地暗,全国舞台上花儿、信天游竞相开放。一部“红高粱”使得许多音乐专家叫好不迭,用此来论证“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如果外大爷爷赶在今天,说不准会在中央电视台露把脸,为此成为大腕什么的也未可知。当然,这是我说的废话,犯了胡思乱想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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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爷救下的那个女子,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当然,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关于那个女子的陈述,请原谅我不用第一人称,那样讲虽然亲切些,但女子一口甘肃话恐怕大家看着吃力。另外,我老爸虽然是甘肃人,但七岁就浪迹天涯了,满口的南腔北调。我所掌握的甘肃土话极其有限,用甘肃土话讲那个女子的故事,我也力不从心。

这女子叫余兰花(还得解释一下,并不是因为那首著名民歌《兰花花》我才让这个女子叫余兰花的,她就是叫这个名字,我也没办法。就是这么巧合,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儿,简直就是兰花花的翻版),是张掖城里余家的小姐。这余家在张掖城里可了不得,余家老爷子在街中间跺下脚,整个城就要闹地震!余家是张掖城里的首富,良田千顷,跑死马也跑不出余家的地界。骡马成群,奴仆如云,店铺云集。这余兰花从小锦衣玉食,穿金戴银,长得又招人心疼,是余家老爷子的掌上明珠。长到十七岁,出落成一朵出水芙蓉。西北女子一般皮肤比较粗糙,余兰花的皮肤却洁白细腻,仿佛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就弹得出水来。那时还不兴自由恋爱什么的,余兰花走得自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余家老爷自小就把余兰花许配了兰州知府的公子,就等花轿进门迎娶了。千不该万不该,余家小姐认识了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从买针头线脑、香粉胭脂开始,渐渐和这小货郎眉来眼去,最终春心荡漾,黏乎到一起。公平地说,把责任全部推到余兰花或者小货郎身上也不公平,余家小姐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的男人除了他爹再没旁人,一下见到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你咋能让人家不动心呢?花到季节就要开,叶子到季节就要绿,这是挡也挡不住的。年轻的俊俏货郎就更不用说了,棉花见了火你能不让他冒烟吗?瞌睡遇见枕头你能不让他睡觉吗?可惜,余家老爷并不懂这个道理。

俩人好也好了,缠绵也缠绵了,禁果也偷吃了,适可而止倒也就罢了。特别是小货郎,你是何许人也,几斤几量自己还不掂量掂量?便宜占尽(当然是双赢)一走了之,省去多少麻烦。可他偏不,偏要和余兰花做什么长久夫妻。余兰花也是,竟然敢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不顾,在小货郎的鼓动下,不计后果地策划了一出私奔的闹剧。胆子也忒大了些吧?!后面的事我不说聪明的读者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不错,就在前一天晚上,余兰花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在小货郎的接应下私奔,结果可想而知,跑了没多远,就被余家的家丁赶上。小货郎情急之下跳下了悬崖。余兰花试了几试还是胆量不够。要说这个余兰花还真够可以的,在这种紧急关头,还没忘记藏好带出来的包袱。家丁对她很客气,她自己也认为大不了挨顿打,然后嫁给兰州知府的公子了事。看家丁围上来,她也没有难为家丁们,低眉顺眼的跟回去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余家老爷发了雷霆之怒,动用了余家的家法族规,在余家祠堂对余兰花进行了公开审判,最后作出的决议是:为了余家的尊严,把这个贱货按照族规装柳条篓子里沉入黑水河!

余兰花万没想到是这种结果,面孔青白,扑到爹的脚下哭天抢地的喊:“大呀大,女儿知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余家老爷说:“晚了!我想饶你,族规家法不饶你。伤风败俗,羞先人哩!我余家丢不起这人!”

余兰花满脸乱七八糟的眼泪:“大呀大,我可是你亲生的闺女,你咋就忍下心哩。”

余家老爷背过脸去:“养你这号女子,我都没脸活在这世上了,你咋还有脸活哩!啥也甭说了。早死早安生,不求今生求来世啵。赶快把这贱人给我把绑了,扔到黑水河去!”

余兰花挣扎着不让绑:“大,大,我听你的,你让我咋着我就咋着还不行么!你把我给讨吃,我也跟着走了。”

余家大奶奶出面了,眼泪一把鼻子一把的:“他大,行了吧,娃知错了,你就饶她这一遭吧!虎毒不食子哩,你就真能下去这手?打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也就算咧……”

“放屁!夹住你的臭嘴!她干下这丢人败兴的事,还不是你平日里惯下的!她不当贞妇烈女给咱余家争光耀庭倒也罢咧,竟做下这等丑事。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头都要插到裤裆里去哩,你现在倒说下这话,像个大奶奶说的话么!快快给我滚回屋里去,再多嘴,看我咋拾掇你!”

族长和家族的人知道这女子犯下死罪,罪无可宥。没人敢上来说情。他们心里也觉得可惜,可这女子干下这等事,家族的人也跟着丢人哩,不家法族规伺候也委实说不过去。

余家老爷使劲咳嗽一声:“你们还愣着干啥哩,还不赶紧把这小贱人装篓子里,给我沉到黑水河!”

家丁们不敢怠慢,不顾小姐连哭带喊,强行装进柳条篓子,抬到黑水河。

于是,就发生了太爷爷看到的那一幕!

本来是应该在柳条篓子上绑上石块再投河,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保证能沉到水底,二是保证冤魂不至于跑上岸来害人。不知道是家丁们疏忽还是有意,漏过了这道程序,这才使得余兰花有了获救的可能。

听完余兰花讲完过程,太爷爷唏嘘不已。骂了一句:“我日他妈的,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咋还有这等事!”

余兰花嘤嘤哭着,满脸泪水,太爷爷心里说不上来的心疼。

“我说,你甭光哭了,想想咋办哩。”太爷爷说。

“我还能咋个办哩,那个家是回不去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余兰花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你大他也是一时糊涂。你还是回家吧。一个小女子,天也眼看着黑了。这世道不太平。回去吧!啊?”太爷爷劝导说。

“我咋个能回去哩,我回去余家先人的脸就丢大了。我大不会让我活着的。大哥,你既然救了我,就让我跟你走吧。”余兰花止住哭,两眼看定太爷爷说。

太爷爷愣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你跟我走?!”

余兰花毫不犹豫地说:“大哥,你救了我,就把我救到底,你带我走。”

太爷爷摇摇头:“我就一个走街串巷的野郎中,走到哪嗒哪嗒就是家,你一个千金小姐,咋能吃下这苦。我说,你还是回家吧,你大是在气头上,这阵说不定正后悔着呢。”

余兰花说:“家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你要我,我就跟你走。你嫌弹我,不要我,我也没话说,我现在就跳黑水河去。”

余兰花站起来,就往黑水河扑。

太爷爷**扯住她的衣襟,“有啥话好说嘛,刚从阎王爷那里出来,还要赶着去,阎王爷是你舅舅哦。”

余兰花抹了把泪:“你愿意带我走了!”

太爷爷叹口气:“愿意。不愿意又咋个办哩,总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吧。”

余兰花感激地说:“大哥,你要了我,你不亏,我能给你做饭,洗衣,生娃,好好过日月。”

太爷爷心里升腾起无限的柔情,“走吧,走吧,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下个你。你呀,要过摇摆不定的苦日子咧。”

余兰花说:“大哥,你甭愁苦,我带出一些东西来哩。咱用这些东西置些家当,过安定日子。”

太爷爷睁大两眼:“你说的是真话?”

余兰花说:“你救了我,我哄你做啥哩。你跟我走。”

太爷爷跟着余兰花找到了她藏的包袱。太爷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珠宝,看得他眼花缭乱,眼睛都晕了。

卖了半天关子,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个叫余兰花的女子,就是我太奶奶。

太爷爷带着太奶奶离开张掖,来到临洮,看这地方风水不错,就安顿下来,用太奶奶带的钱开了一家生药铺,利用这家生药铺滚动发展,又陆续开了当铺、油坊、豆腐房等等。他们置房子买地,还有一百多亩的枣园,五十多亩的桃林,四十多亩的杏林。有了我爷爷的时候,临洮张家已经成了显赫的大户了。

还有一点要交待的是,我爷爷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就是我的姑奶奶。我姑奶奶是我太奶奶跟了我太爷爷之后五个多月生下的。太爷爷是郎中,他应该清楚五个多月不可能生出一个活着的孩子。据说,我姑奶奶长得很漂亮,这当然得益于太奶奶的遗传,同时小货郎也功不可没。姑奶奶十七岁就嫁人了,因为是个女娃,也就没有影响到张家血统的纯洁性。这个姑奶奶对张家影响不大,可她的儿子对张家乃至对我的影响至关重要,这我在后面将会讲到。

那个小货郎没有死。若干年过去,已成中年汉子的他,辗转流徙找到太奶奶,看样子生意也做大发了,长袍马褂的披挂得挺齐整,胸前还有一条金链子,另一头拴着一只怀表,那是洋人才戴的玩意儿。太奶奶已经把小货郎忘得差不多了,好像是上几辈子的事儿了。太爷爷很开明(他也得益于小货郎的爱情才有了他的今天),让俩人单独谈了半天。俩人狠狠地哭了一鼻子,然后一拍两散。太爷爷还陪着那个货郎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吃了好几个时辰,说了些什么到现在都不知道。对话的两个人早都不在人世间了,这也就成了张家历史上一个永久的谜。那个时候,我爷爷媳妇都娶到家了。

这是清末民初的事。太爷爷还留着大辫子,他那卷曲的黄头发扎个辫子显得不伦不类;太奶奶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尻蛋子一扭一扭的,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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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太阳隐藏在山顶的某个地方,藏得并不严实,将山顶染成了粉红色,像披上了轻柔的面纱。冷风迎面吹来,外大爷爷打了一个寒颤。为驱寒,他亮开嗓门,唱起了花儿:



风摆门帘看家她,

白白的模样子黑头发。

葱白的长手指甲,

扎角子就像鞋屉大。

回去给俺爹娘夸,

爹娘当房卖地给我把她娶了吧。

……



雄浑宽厚的男中音在山谷里飘荡,经过风雨的过滤,使其变得**、细腻。太阳忍不住探出头来,认真地谛听着,慢悠悠地越升越高。

装满炭回来,风大了些,扑起阵阵雪沫,天更冷了。昏黄的太阳照了一天,疲倦地依靠在山峰上,似乎没有山峰作支撑就会滚落下来。外大爷爷走在空寂的山谷间,破碎的马蹄声,震得太阳缓缓跌落。山谷背阴处的雪已经结冰,人和马一步一滑,步履艰难。到了一个急转弯处,有四挂马车停在那里,四个车户围在一起,抱着鞭杆,愁眉苦脸地撮着牙花子。外大爷爷停下车,拉上刮木,上前问道:“咋的话?”

一车户没言喘,朝路中间努了努嘴。

外大爷爷一看,一块足有五六百斤的巨石横亘在路中间。路窄、地滑、又是急转弯,一边临山,一边是万丈深渊,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难怪车户们一筹莫展了。

外大爷爷围着巨石转了一圈,掂量下手之处。稍许,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把鞭杆往一个车户手里一塞,脱去毛蓝布夹袍扔到车上。骑马蹲裆式站定,托住巨石的底部,深深地运了一口气,憋住,猛地一辏,巨石很不服气地摇晃了一下。外大爷爷攒足劲儿一辏一推,巨石叽里咕噜往山下滚去。轰隆一声闷响,打破了山谷的死寂。

外大爷爷抓了把路边的积雪搓搓手,穿好毛蓝布棉夹袍,从车户手里接过鞭子,神态自若地说:

“走嗄,还吃了包子等汤哩!”

车户们这才省过神来,叫道:“好你个张老大,你**儿的神力呢。”

自此,外大爷爷落下一个“张神力”的美名。

车户们理顺套绳,松开刮木,扬鞭启程,“得儿,啾。”颈铃震响,车轮滚动。

“慢!”一声断喝。半山腰飘下几条身影,纸片似的落在路当中,手中的刀片泛着寒光。领头的家伙是个小个子,筋瘦,两只眼睛贼亮。他走到外大爷爷的面前,笑道:

“吆喝,看不出呐,你**儿的,还有把子力气。”

车户们知道遇上了土匪,吓得脸色煞白,在初升的月光下泛着青光。外大爷爷心里“咯噔”了一下,继而镇定下来。这些土匪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就是一些个日子过不下去了的穷老百姓,他们只贪财,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伤害性命的。

外大爷爷迎上前去,微微笑着说:“夸奖了。庄稼人,别的也没个啥,也就一把子傻劲。”

土匪头子说:“好,是条汉子。看你的面子,车马留下,走人!”

外大爷爷说:“那咋行呐?车马是东家的,给了弟兄们,俺们咋弄。要不这样,你干脆把我们都砍了算球!”

土匪头子说:“嘿嘿嘿,说你脚小,你可缸沿沿子走上了。你当是我不敢呢!”

车户们看不是头,围上来要劝外大爷爷,刚说了一句:“老大”!就被外大爷爷一挥手挡了回去。

外大爷爷盯着土匪头说:“庄稼人,命不值个啥钱,大王想要,就拿去!怕球啥哩?我眼皮子眨一眨,就不是张老大!”

土匪头子说:“好你个**儿的,有股子硬气劲儿。老子还没听见过有人敢这么对老子讲话呢。好,来,喝口酒,咱交个朋友。”

土匪头子仍过一个牛皮缝制酒囊。

外大爷爷接过,拧开皮塞喝了一口,咂咂嘴,摸了把**说:“嗯,好酒!”把酒又扔回给土匪头子:“光有酒没有肉,太寡淡了!”

“你想咋的?”土匪头子问。

“不咋的!外大爷爷微微一笑。谁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外大爷爷已经从身边的土匪腰里拔了一把匕首出来。车户、土匪们一时间大惊失色。土匪们瞬间反应过来,纷纷操出家伙,跳出三米开外,剑拔弩张,刀片在空气中嗡翁颤动。

外大爷爷冷冷一笑,用牙将匕首咬住,挽起裤腿。月光下寒光一闪,外大爷爷已经从自己的腿肚子割了一片肉下来。随即放在嘴里,嚼着,血顺着嘴岔子往下流。

无论是土匪还是车户,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嘴巴大张着,老半天合不拢。外大爷爷腿上的血小溪似地流着,棉裤浸透了,雪地洇红了一大片。

外大爷爷神态自若,把匕首“咣啷”一声扔到土匪头子脚下:“兄弟,来,你也来这么一下,咱哥俩好好喝上一气!”

外大爷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土匪头子,瞳孔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土匪头子被外大爷爷彻底震住了。双手抱拳:“老哥,是条汉子!我没啥话好说,认怂!我会关照弟兄们,今后见到你老哥,以礼相待,决不动你老哥一根毛!”车转身,对着手下的土匪吼:“等个球,还不快滚!”

我外大爷爷,张老大,从此以后,在方圆百里可以说是如雷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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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1我太~~为我们张家的繁衍立~了~马功劳。她就像一块丰腴肥沃的土地,跟了太爷爷前十三年,~皮几乎没有空过。生~我姑~~后,又一连生了六~四~。可惜活~来的只有三~两~,~~的十六七岁就嫁人了,不提。三个~的老大就是我大爷爷继承了太爷爷的~钵,从生~铺~~~起,一直~到坐堂问诊,医术~高明,有冰取于~而寒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太爷爷很为我的这个大爷爷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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