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命定”
她又含笑问了你一遍。
你惊异地望着她。不过,这回使你感到惊异的,还不光是突然有人出现在你面前
这件事本身……
“在‘锻炼’?”她带着点揶揄的意味,但完全是善意的和诚挚的。
你这才听清了她的问话,也回过神来。沉吟片刻后,你移开目光,说:
“锻炼得够多了,今天该休息。——唔:假若这山的海拔高度原有两千米,我只
是想叫它变低那么一丁点儿。”
她眼中闪现了几点亮光。
“嗯,那边那几行字,当然也是你刚刻的了?”
“哦,醉中戏言,无须当真。”
“果真是醉后之言,那倒更……”她看了地上的酒瓶一眼,说了半句。
两人目光相遇。似有某种谅解,已在不言之中。
“你这是……?”你瞥了那大狗一眼,问,分明是在找着话说。
“它先看见你,跑回屋来,硬要拉我出来看看。”她温柔地望着那狗,说。那狗
用人一样的目光回望着她,一面轻轻地甩起了尾巴。你怦然心动,亦异常好奇,感觉
得眼前展现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世界。
“你住在这山上?”
她点头。你的好奇之心膨胀。
“去坐坐吧。”她说。你嗯了一声。
你揣起酒瓶,撇下剩下的那点儿胡豆,跟着她,朝着草坡方向的那处凹地走去了
。在经过那几根大黑石柱的时候,你故意不再去看你所刻的那几行字。可是,她很认
真地又看了看那些字,一面偏过头,微带俏皮地朝你笑了笑,口里却说——
“这石头倒生得奇!……象‘青梗峰’,不是么?”
你暗暗地判断着她的文化素养,同时也一时不觉有点儿走神。你突然觉得这几根
石柱很象所谓“林迦”;甚至于,你怀疑在远古时代,这些地方,是不是也有过类似
的图腾崇拜,而这几古里八怪的石柱,原本就并非自然之物?
她见你不语,改口说:
“刚才,玄豹就是径直把我朝这儿引,”
你吟味着“玄豹”这狗名,进一步揣度着它的主人的心性。
“它见我时,为啥不叫?”你忽然想到这点,问。
她似乎带着一点欣慰甚至是自豪之情,笑了起来。“它有这么个德性:偏偏倒要
见到穿戴得讲究些的人,才咬,才叫。——不过,硬要衔着我,叫我出来看,倒也是
从来没有过的事。”
你玩味着这话,同时十分器重地打量了那玄豹一眼。
玄豹一直在近旁边走边打量着你。
一间用片石、黄泥、树棒和枯蒿搭成的小屋出现在眼前。视野所及处,显然是一
个小小的药园。你明白了她的身份,但是加倍地为这一点而感觉吃惊。
“长期守这园子,——你?”
她推开低矮的门,一面让你进去,一面以漫不经意的态度笑了笑,说:
“得罪了大队‘主伙’的,有啥法?不过,也许这样还好得多。有玄豹陪我,我
还怕啥?……唔,说来你怕不信:它还咬死过一只真正的豹子哩!”
你领悟到这话丰富的内涵,心中悸动了。与此同时,你恍惚回想起曾经听乡民们
风传过的一件事:天河公社一个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好象同本大队的支书,有点那个
……
你困惑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她似乎从眼角瞥了瞥你,但一面却若无其事地开始尽起主人之责来。她没有询问
你的身份。因为,在这片未经充分开化的土地上,知青们总是一眼便能认出自己的同
类来的。
你看着她煮饭。你一向以为,在这些生活琐事方面,你也早已操练得相当能干了
。可是你这才知道,真正的能干,是怎么一回事。当那双修长美丽的手把一些寻常所
熟悉的东西:洋芋,红苕,萝卜和盐菜等等,全都变成精致的饭菜并端上桌来的时候
,你不由得衷心地赞美起来了。你赞美她,她飞红了脸。
这时你已知道她名叫孟颖。她知道你的名字后,说,她早听说过你这个人,天河
公社这边,早就传说过你的事。
“你象很有闲情?”吃饭的时候,她试探地问。
你明白她的所指,说:
“人对自然的依恋,哪能因生活的艰难消失。何况,我要离开这儿了,也想了了
愿。”
“调走?”
“是。不过,不是调回去,而是……去巴阳中学当炊事员。”
“……?”她瞪大了明若澄塘的双眼。
你细细地嚼了一阵饭菜,才说:
“这都还算是县里看在我多年为他们出力的份上,才赏给我这么只碗哩。当然,
校友,伙夫,这职位绝对谈不上理想。可一个人必须审时度势。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怎样生活,就全在我啊。……哈,就说‘炊哥’这活儿,也不就光是个坏。想当年,
十来岁的时候,还曾经怎样垂涎过这个位子!”
不知对你的身世,她究竟听见过怎样一些传说。反正这时听了你的话,她就象是
对一切都很理解似的,没有再问下去。最后她慨叹地望着你,默默地苦笑了一下。她
这种带忧伤意味的笑,使她那苍白的脸蛋显得格外的美。
一时你们都觉得,你们两人在某个方面,已接近了许多。
吃罢饭,这小屋里的光线似乎变弱了些。她起身收拾碗筷,一面也捧来了几块劈
开了的老树疙瘩,把火塘坑弄燃起来。
可以听见壑下的松涛在隐隐地呼啸。屋顶上的枯蒿悉然有声。间或,那些充作橼
檩的干树棒,也啪地炸响一下。
你坐在火塘边一个粗糙的石凳上,喝着饭前就已经沏下的馨香而微带苦涩的山野
粗茶,一边偷眼看着她刷锅洗碗,一边不觉堕入了遐想之中。
你身上从来都还只是潜伏着的东西:传统文士放纵不羁的那一面,悄然冒出来了
。你觉得此身所置的境地,恍惚迷离,一如《聊斋志异》中所写。于是你暗想:倘若
你为狂生,她是狐女,那么事情将是何等的有情有趣!……不过,既然久已惯于披覆
人类文化这件极具约束力的外衣,你当然也就并没真正打算做出什么**的举动来。
然而,你好几次想起身告辞,却总是站不起身。仿佛这温暖的小屋内有一种奇妙
的力量,已从头到脚**地把你吸附住了似的。后来她也坐到火塘跟前来了。她默默
无言地紧盯着飘浮不定的火苗;你悄悄看她,好象从她眼中,也看出了一种对此情此
景的依恋。
沉默。长久的沉默。有一点难堪,但是却非常幸福。
你的心思跳跃得很快,虽说你也并未有意识地去想什么。蓦然,那久已化作潜能
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在人生的路上一旦错过了什么,今后留给你的,就只将是悔憾。
于是犹如鬼使神差似的,一句事关重大的话,很自然地便凝聚在了你的舌尖。
你犹豫了片刻。这当然是在作权衡和选择。……你想到有关她这人的那些飞短流
长(你已经能断定她就是那被议论的对象了),一种想要避祸全身般的念头,突然出
现在你头脑之中。然而,那另一方面的力量,毕竟更为强悍有力——也许这其中还有
着一点男人特有的冷酷和自私的因素——终于,你张口说道:
“……嗯,既然我们仿佛命定一样地结识了,那么,莫非,以后我们也都只是路
人?”
她打了个寒噤。垂头好一阵之后,她抬起脸来凝视着你。火光映在她的眼中,那
眼好似满溢落霞的池塘。
你受了鼓舞,壮着胆儿,索索地向她伸出了双手。
她扭开脸,嘴角上挂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身子却慢慢地倒向了你的怀中。
……一时没敢亲吻。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你俩的心理准备都不够。你很规矩
地、甚至是很小心谨慎地搂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血液——不知为什么,你隐然觉得这
血液该是蓝色的——正在她那素洁的布衣下涌流。她紧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与其
说是陶醉,不若说是庄严。
无言。……玄豹一直悄然守卧在门口,凝神眺望着停雪的旷野,显然也意识到了
屋里所发生的事非同小可。
没有表。当然连钟也没有。天竟然黑下来了。那轮破残的红月亮和几颗桔黄色的
星星,透过屋墙的缝隙,把朦胧暗淡的幽光,十分吝啬地抛洒在了高低不平的地面上
。
她起身点燃了煤油灯,然后又回到了你的怀里。这回,你俩都**地吻了起来。
从前你曾听人说过,“女人”这本书相当难念,而且还听说,男人一旦同女人亲
热起来,还总是就会变糊涂了。此时你发现,这只能怪那些人本身糊涂。即使正沉溺
在灼热的吻抱中,你的头脑依然是十分清醒的。你突然放开她的**,问:
“我真能打动你?”
一时她茫然无对。尔后她将头侧着伏在你的肩膀上,吃吃地暗笑了起来。
你又追问她。这次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勇敢地、也带着点玩笑意味地回答说
:
“外柔内刚的男子,总是行的。”
你为这话惊讶,又问:
“我外柔内刚?——你凭什么说?”
“你的模样,……总不象李逵吧,”她瞅着你说,神态有点儿顽皮。“要说‘刚
’的证据,——一个‘内外俱柔’的人,可能有‘锉低山巅’之举么?”
你暗暗称赞,一面又问:
“那你说,外柔内刚,为啥总‘行’?”
她笑而不答。良久,她躲不过,终于格格地笑着象这样说:
“没听说过有象你这样的!——好,只好说吧:刚,当然就是我们真正的依靠;
柔呢,我们也才好展开保护的羽翼呀。”
你在肚里大叫其绝。同时,你扳住她的脸庞,笑道:
“这么说,我反倒要蜷伏在你的翅膀下了?”
“是的,是的!”她有点撒娇了,一面没命地用双臂揽紧了你的脖颈。
尽管她等于是向你承认了她们的弱点,但是你却反倒对她心折了起来。你软软地
呆在她温暖的羽翼下面,感觉得身心都异常舒坦。
生命中的有些闸门是不能轻易打开的。那里面关有不驯的滔滔洪水。……夜深后
,你俩都明白,事情是非象那样发展不可了。当知青和所谓接受再教育的好处,便是
敢于用最现实的眼光来看待人生的一切。于是,你俩同时都经历了片刻的迟疑,然后
匆匆地交换了一下眼光,便一起站起身来。
她涨红了脸,想要吹灯。你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厚颜无耻了,用吻堵住了她的口。
而她也就没有拂你的意。
虽说你刚看见她时,就发现在她这种绝无乔扮的朴素中,有一种掩藏不住的俏丽
,但是,你却万万不曾料想到,在这身粗布衣袄内,还包裹着这等样一个完美无瑕的
白璧般的形体。你大喜过望了。你第一次,也是毕生唯一的一次,感觉得脑袋有些有
迷糊,因而真象是进入了扑朔迷离的“聊斋”式的境界之中……
凭着从侧面零散得来的那点儿有关的知识,你知道了她是一个**。于是你蓦然
心动,联想到了那些可畏的流言……你这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把人言比作杀人的刀
子。
“我也真傻。真要那样,人家会象这样,把她一个人放逐到荒山上来么?”当一
场风暴过去后,你平静地躺在她的怀抱里,暗自想道。想到自己原本对她近乎一无所
知,却又决意同她建立这种关系,你不禁自省起来。你不得不承认,这无论是对你,
还是对她,事实上都只能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可是,倘若不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她真正的清白,你又从何知晓呢?她
被放逐到荒山上这事,毕竟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啊!
看来,这也是人生无数难以两全的问题之一。
也许,原本就还是不要追问过去为好……
不过无论如何,你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是属于她的了。你动情地紧搂住她**着的
温馨身体,不住地用**在她洁白光滑的肩头了来回摩挲。
“恐怕……你听别人说过我什么。”她忽然沙哑着嗓子开口说。显然,对此她也
有着沉重的心理负担。
你先是想制止她。可一转念,又还是想听她说说。你明白,这就叫做了解。
“那家伙是想象这样,”她接着说,说得有些艰难。“我骂了他;还说,他真敢
怎样,我非跟他拼命不可。……咳,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也怪当时我还太不知道深浅
了!”
“你拒绝他,他立马便报复?”你问。
“唉,你当他们这种人还有个什么……唔,更可气的是,他和他那‘书记娘子’
,还编造出些话四下传播,说是我怎样他哩!”
你痛惜地抚mo着她。但是你并没有宽慰她说,即使那人加害过她,你待她仍将完
全会同眼下一样。你不愿意硬充圣人。
她在你的抚慰下流起泪来。她凑向你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愿对你说实话:我
是懦弱的,别看平时做出一副谁都惹不得的样子。……唉,你不知道,独自守在这山
上,我好害怕!特别是在没有玄豹和它还小的时候。那时,我随时都在准备着同人家
拼命;顺手的地方,到处都备下了风快的刀斧。……”
油灯自行熄灭了。深海一样的黑寂内,你俩时儿喁喁而言,时儿又卷入大潮般的
癫狂之中,时儿却又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终于,第一缕晨光透进了这间小屋。你
俩亦从逐渐退去的黑潮中冒起头来。
揭去生命中最神秘的那道帷幕,人便会真正感觉得原来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
且,至此为止,你俩也才算是真正地相熟了。你和她又一次久久地吻抱,不再激动,
但却是更加的亲密与和谐。
很慵懒地又偎躺了一阵,你想起了点什么,说:
“颖:你说你从前太不知道深浅。那我问你,眼下你就知道我的深浅么?”
她嗔怪地瞅着你,怪你不该象这样比。
你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不怕再在我这儿上当?”
她紧盯住你好久。
“我相信我现在的眼力。”她说。
“只凭‘女人的直觉’?”你笑问。
“不。”她想了想说。“在这世人都快成精的时代,独自在荒野中刻下那些字的
人,至少为人是忠正的。——除非,你是访着了我的踪迹,故意来迷惑我!”说着,
她挤眼笑了起来。
你赶紧要说什么,但这回她用吻堵住了你的嘴。
“我知道,上苍待我还是不会太残忍的。”吻罢,她很满足地叹息着说。
看来有些事情人类确是生而知之。尽管没有经验,但你还是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
个敬表忠心的机会:
“是的,我已经整个地属于你了。……你是我心的归宿。有了你,世上的任何女
子,都已经引不起我的半点兴趣!”
她忘情地紧抱了你好一阵,可旋即又推开了你:
“但我永远都会给你自由!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不再上我这儿来,哪怕是今天
一去就不回头。只是,你真这样想,别忘记了对我说一声……”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倒是你不曾料想到的。你不理解,问她为啥会象这样。
“哦,也不为什么,”她的眼光有些暗淡,眼皮也垂了下来。“我只是设过誓:
只要我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就永远不会考虑成家的事。”
“但即使这样,也并不妨碍我忠于你呀。……相信我:有你,我的心始终只向着
这儿的。——我已经把这儿当做家了。”你说着,含笑环视了这室内至为简陋的陈设
一眼。
她眼中涌起了泪水。她伏向你的胸膛,哽咽着低低地说:
“……感谢你。你也相信:我在,永远……永远都只是你的。”
你俩紧缠在一起,直至浩浩旭日照耀着雪霁的山野。
起身时,她已不大羞涩了。当她发现你裤腰上那根“磨铁销”短棍时,她含笑询
问似地看着你的眼睛。
还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你个人的什么秘密。由此,你进一步意识到,从此以后,有
着一个人的生命,已同你**地纠缠在了一块。于是你将自己的这种习惯告诉了她。
“呵……防身恐怕都在其次。我想,它多半类似堂·吉诃德的那柄长矛吧?”她
快活地笑了起来,口气中虽说又带着一点揶揄,但眼中流泻出的神情,却表明她对你
这一点感觉异常有趣。
你说不清是感觉自豪还是感觉不好意思。你只是讪讪地笑了起来。你心下决定,
今后,在不太必要的情况下,你就不再时时都带这棍了。
她从后边绕来抱住你的脖子,把脸贴在你的肩头上,若有所思地、自语似地说:
“看来我这生终归是不会平淡度过的。不然,何以把你这位‘游侠骑士’,平白
地就送到了我的手里?”
4、象隐修院,但不是世外桃源。
你背上背着背包,肩上挑着书担,来到了巴阳镇。可是人们对你说,巴阳中学根
本就没有设在镇上,而是在离此五里外的一个名叫矮松岗的地方。
你只好又去了那儿。远远地,你就看见了那所修建在半山坡上的小小的乡村学校
。
后来你听人说,此校的历史很长,还是在‘新学’刚兴办的时候,就在当时此地
一位学贯中西的绅士的倡导之下,开办起来的。看来那人正是看中了这儿的清幽静僻
:四下几乎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满山低矮的松树,围屏似地护卫在校园周围。一条
潺潺山溪,还把这山岗同岗脚下的些少农田划开了。于是整座学校,恰似一所与世隔
绝的隐修禅院。
你爬上山岗,走进“山门”,自然招来了无数好奇且又带着一点儿鄙薄意味的目
光。不过,既然你从小便已饱受够世人的白眼,因而眼下也就很容易地便做到了旁若
无人。
一个宽皮大脸、长着一头猬刺般头发的汉子,旁人都叫他“茅老当”,咧着一口
发黑的大牙接待了你。
“以后你的活路,除了下厨房喃,就只是烧烧开水。——本来是老赵在烧;上礼
拜,他死了。这几天还正在闹水荒哩。”
这口气活脱象你们那位生产队长。因此,你也就很习惯地接受了这份“活路”。
胖胖的总务主任老项领你去你的寝室了。你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那硕壮的腰身
和女人似的丰臀,颇感有趣地暗想:现今的这班所谓搞“后勤工作”的人,何以大都
是如此这般的一种体形?
来到一个地方后,你里野外外地观察了一下,满意得什么似的。见你这样,项主
任也很满意地抿笑着看你,还说,你比别人都“好将就”。
收拾已定,你开始上任了。清早起来烧一锅炉开水,那是独当一面的事,不必同
任何人发生关系。你很尽职地干着这营生,保证全校师生员工有开水或茶水喝,从未
误过事。每次弄燃锅炉,放进那从后坡上引来的“土自来水”,你便兴味盎然地在被
当值学生拾弄得纤尘不染的黄沙操坝里跑步。然后,待到食堂开始办午饭时,你才再
去履行炊事员的职责。按校方规定,早饭,你不用去管。
你是被分配在学生食堂里。这儿管它叫做“大厨房”。一个瘪嘴的、下巴特长的
瘦高老头儿,充任了带你的师傅。这老头儿姓牛,说是快退休了。另外,你还听师傅
们说,这牛师傅在白案方面很“来得”,特别会“抟包子”。不过不知为什么,说到
后面这点,师傅们都有些挤眉弄眼的。牛师傅带徒蛮认真。从扛米、淘菜直至将大锅
饭菜抬向窗口并分舀给学生们,这全套的业务技能,他都一一地对你讲到了,有的还
摆开功架做了示范。出于适应生存环境的现实需要,你当然也只能很认真地学干着这
些。本来,牛师傅还想要着着实实地传授点上灶的要诀给你,可是他看你炒了几次菜
,发现你竟然相当内行,便与同事们搭搭讪讪地说着什么,溜到一边去了。
于是他开始从政治上关心你。每开过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或者总务科职工会,他
便总是叫住你,翻来复去地、多半还是牛头不对马嘴地朝你大讲上一通“抓纲治国”
和“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之类的时鲜话。因见他完全没有假正经的意思,且还真有
一种苦口婆心的情态,你也就只能是偷偷暗笑着领受了他的这番好意。
可是这牛师傅一面学着说官话,一面却又几乎是没有节制地偷拿着公家的东西。
拿你们这小圈子的话来说,“揩案板上的油儿”。——一经发觉了这点,你原本对他
便不高的那点儿敬意更是顿然锐减。同时,你也发现所谓“揩油儿”的勾当,在这儿
差不多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不同的只是“油儿”本身份量上的区别与“揩油儿”举动
隐蔽程度的区别而已。于是这样一来,你原有的那种有些瞧不起人的怪癖,不觉便又
象是有了新的发展。
这时你已听说了,牛师傅同街上一个卖凉粉的胖大寡妇相好,时常都会潜去她那
儿,“嗑上几颗南瓜米儿”。老牛是个鳏夫,因此这事照天理说来原无几多可非议的
。你听了这事,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未表现出如同事们所希望的那般兴趣。
然而这天老牛挟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一边朝着校外方向走,一边又叫住你,关
心起你“买学习资料”的事来。这儿发政治学习资料还兴自家掏腰包。你一月二十来
元的“薪俸”,七扣八除后,原本就仅够买点牙膏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因此一听这
话,你大不耐烦,遂不由说上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语。
“叫人连口都不漱了是不是?——那都兴说臭话黄话喽?”
老牛还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当即便正色开导起你来,说是年轻人得要求上进,云
云。
你久已明白“师傅挟包出门”这事意味着什么。而且你也猜到了老牛师傅这又是
要上哪儿去。你觉得眼下的情景颇具幽默,因而忍不住故意岔开话题,笑问:
“师傅,又上街?”
老牛原本还算白净的面皮顿时紫涨了起来。他突然破口大骂,说是“放他妈的屁
,是哪些X人,要对你说他娘的这些X话?”
因为他骂这臭话黄话毕竟用的是第三人称,所以你也就不去计较他的话了。你只
是忧郁地笑了笑;你感觉得,咋眼下即使只是一介粗人,也都象是有了点人格分裂的
兆头?
后来你才知道,对于老牛来说,“上街”,就等于是“嗑瓜米儿”,甚至于还直
接便等于是所谓“抟包子”……于是你深感造次。
不知怎的,你曾经跟着死去的母亲学了一手正宗川菜弄法的事,被项主任知道了
。于是,在一次学过了一份提倡尊重知识份子的文件之后,你被抽调到了教师厨房内
。
直到进了这“小厨房”,你才同教师们有了点交往。
别看这学校不怎么样,校内教员们学历的构成,在这县区地方,倒还很是可观。
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专科生也很有好些个。剩下的,至少也都有着
地县两级师范学校的毕业文凭。人接受学校正规教育的好处,自然是不消说了。但随
之而来的,却几乎是必然地便有了门户、等级、正统等等一系列的妄自尊大——至少
是潜在的。不单这样,又因这儿地处一隅,来此任教的人,大都是犯过点什么过失或
者忤逆过谁的意,因而大家的心情都不够舒畅,所以这样一来,那一切“正牌学士”
的毛病,在此也就似乎越见表现得充分。
他们内部的那些瓜葛,毕竟与你无关,你只是冷眼睃睃,也就不去管它了。可偏
偏你来这“小厨房”还不上一周,那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卫老师,便带着点纡尊降贵的
神情,找上了你。
“说你当知青的时候,还经常参加县里的文化活动?”他问,一对白豌豆似的眼
睛,在灰腻的镜片后面,活泛地滚上了几滚。
你向来轻易不露傲骨,因此你和颜悦色地回答了他。
“还说,前次考大学,你还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
“哦,有这事。”
卫老师点头沉吟。半晌,他突然讲起他在某师范大学读书的事来了,并特别指出
,要不是遇上搞文化大革命,那他绝对不至于会被分配回这些地方来的。
接下去,可算是不失分寸地以正宗前辈学人的身份,泛泛地对你说了几句“治学
须知”之后,这卫老师猛可谈起了外国文学,接着又谈起了中国古代文学,一面说,
一面还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你的眼睛。
你不明白,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来到一个自认为不如自己的人跟前,又是炫耀自己
,又是考问人家,这到底有多大个意思。由此你不禁联想起了不记得是西方哪位圣哲
所说的话:只有战胜强似自己的敌手,方不至于悲哀。于是你悯然自问:同为读书之
人,何以所见如是不一?
然而你却又明白,在这“文化环境”中,倘若面对这等样的事都不予以反击,那
倒真要给彻底地当着下力汉,供人家心安理得地任意驱使了。所以你决定还击,不是
为了标榜自身的学识,只是为了让对方稍稍地明白世事的不公。
你接过话茬,一一地回答了对方所提出的那些照你看来纯属常识性的问题。然后
,你谈锋一转,向对方提起了凯勒和曾朴……
也许是时久荒疏,卫老师一时嘿然无对。不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让人
感觉是答不上话。于是他沉吟了片刻,便兜着圈子谈了起来。他拉拉杂杂地谈了一会
欧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又大谈起了本国的六朝志怪小说……
你原本并无一定要看对方笑话的意思。然而眼见此时卫老师的神情举止,你却忍
不住暗然失笑了。你不由想到了关于“石头”和“脚”的那句尽人皆知的俗话,同时
也想到了“欲盖弥彰”这句成语……
但卫老师却当即便对你刮目相看了。“嗯,看不出来你,……真的,看不出来!
”他对你说,眼中流**了一丝微带苦涩的敬意。不过,当他那游移着的眼光接触到
你身上肮脏的围裙时,他的神情,似乎多少又显得释然了些。
此后,史、地、生、政连同音、美等学科的几位老师,也都同你有过类似的对话
,而其结果,也都与之大同小异。
于是你居然便在这本区的“最高学府”中象这样立住了脚。而且人们在背地里谈
起你,口吻中竟还带着那么一点惋惜的意味了。
——此时,卫老师刚要离去,学校总揽日常事务的副校长邵俊德走来。卫老师见
了他,谦恭地、同时眼神也象是有那么点异样地朝他点了个头,也不发一言,便径直
离开了这儿。
“哟,伙计佬儿,谈得这么起劲哪,我还在外头,就听见了!”这邵校副十分亲
热地对你说,显示了他娴熟的领导艺术。
一直在一旁还没吭过声的另一位“伙计佬儿”,你的“炊哥搭档”吴疤儿,忽然
多起嘴来:
“校座,他正在和卫老夫子斗学问,——卫老夫子好象都遭他难倒了哩!”
老邵惊异地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你。你坦然而自信地用不卑不亢的眼光回望着他。
“伙计,当初你到底是咋回事?你家里,又到底是咋回事?”对望了足足有十来
秒钟之后,他问。
“校长,你来这儿有事?”你反问。
“哦,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我还没问过你:——到底是咋回事?”
“……档案袋里,‘材料’里,不都写明了?”
“那都在文教局嘛。作为学校领导,关心一下职工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哦!”你稍稍拉长了声音说。“哼,这类的‘关心’,倒是时常都有,而且差
点儿是无所不在!”你暗想道。因不愿让对方以为你是不敢提到什么,于是你朗声地
说:
“既然邵校长想知道,那我也可以坦率地作个回答:我父亲是在1964年‘重提
阶级斗争问题’的时候被清查出来的,母亲是68年‘清队’时进一步被‘揪出’的
。76年,天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恐怕是有关‘翻案’什么的吧,他们都死在了那
里面。……至于我本人的‘前途’问题,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有必要声明一点
:对于社会,我是没有半点罪责甚或过失的。”
邵副校长品味着你的话。好一会后,他盯着你的眼睛,颇有分寸地说:
“伙计,这就正是需要正确对待的。一方面,我们要坚信,在华**的英明领导
下,事情只会越来越好起来,从前四人帮所搞的那些东西,都会得到纠正。另一方面
,如果你的父母果真是属于敌我矛盾,那你也是得从心底同他们划清界限。斗争,总
还是得要的嘛。”
说着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是非问题是得要搞清楚。总不能一说四人帮搞的那套是错的,就对什么都怀疑
了起来。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前次华**在讲话中,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过了
么!”
你沉默。而沉默的含义是多种多样的。
“伙计,我说的究竟怎样,你可以细细想一想,要是不够正确,你也可以保留不
同的意见嘛。”这邵副又说,整个给人一种充满高度民主精神之感。说着他话题一转
:“我说伙计:好象,你不大重视教育引导学生这个问题?”
你欲言又忍片刻,终于扑嗤笑了起来——
“校长,一个校友,一个炊哥儿,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师生服务,就行了。
他还能怎样去‘教育引导’学生呢?——有这资格吗?”
“呃,话可不能这么说,——工人是老大哥!”这校副的笑容显得严肃而又活泼
起来,或许其中也不乏做作的成份。“再说,就算是现在不兴说由你们来领导学校那
话了,可‘学校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要转变学生的思想’,这话,总不能说就叫过
时了吧!——你说呢?”
“嘿,当然,当然。——‘凡是**说过的’嘛。”你咬咬**说,眼中的神情
,有点儿莫测高深。
他看着你。好一阵,他微笑说:
“小伙子,恐怕也是在乡下自在惯了,这我能够理解。不过请相信我老大哥的话
: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还是要尽可能地适应它,尽可能地与同志们打成一片,更好一
些。特别是,你莫多心,这里我也直率地告诉你:这儿的人原本对知青的印象就不算
太好,希望你能够以事实来改变人们的看法。——说这些,千万莫多心,啊?”
你笑了。“校长,请放心。我的心,至死也都只有一颗。不过,”说着你的话放
慢了点,“把知青看作象是洪水猛兽,这,其实好象也大可不必。”
邵俊德大笑了起来。
“哪有那么严重!”他一面说,一面热乎得有点过分地拍了拍你的肩膀。然后,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认真过细地巡视了这厨房一遍,便又匆匆地朝着医务
室方向走去了。
“喂,伙计:有味得很,是不?”吴疤儿一边拌和着粉蒸肉面,一边挤眉弄眼地
笑问。从他脸颊上那道业已放光的烫伤疤子来看,此时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懒得吭声。他却自语似地说了起来:
“这老邵厉害呦,学校大大细细的事,都遭他一手抓完了。我看茅老当只是根桩
桩;最多,也只是管出去开个会啥的。——那回子兴说啥‘架空晁盖’,我说呀,这
个,才叫是象贼了!”
你投向他一眼。他越发来了兴趣。
“伙计:你听我说,——这学校,水深!邵这人,早想整成正的,这不消说了。
茅老当呢,吃着党龄长,就算懒跟你争,你又把他怎样?……又说先来那卫老夫子,
也并不迂。众人都看到的:面子上,他把当官的尽都粉起,其实暗地里,硬和邵俊德
‘一颗钉子一个眼’!还有那几个大组长,也都没哪个是好惹的货。现在提倡尊重知
识分子了,所以这些人,特别又是年轻些的,嘿,看着当官的坐的那椅子,真的,眼
珠子硬都象是要落出来了!……”
你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于是他兴奋得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衣袖揩擦着嘴角上
的唾沫星子。
“大小的头儿些都象这样,下面的人,还不都七拱八翘的!……嗯,一般的时候
,都还好说一点;等到有啥运动又来了的时候,大家那个阵仗,你再看看!或者就不
说搞运动嘛,只是遇到‘三子’这些场合,不也都是一样的!”
“——‘三子’?”你问。
“唉,就是票子、房子和儿子啊!”疤儿师傅略一皱眉说,象是对你的无知感觉
不满。说着他叹息起来:“你我这些人,也只有关心这几样啊。何况,说齐天,拄齐
地,好处,本来差不多就都已经被人家占完了!”
这类的骚言杂语,你在乡下早已听得够多,所以你一点也不觉得新奇。吴疤儿继
续说:
“所以我们炊哥子刮刮案板,又有个啥稀奇。这学校上上下下的,只要揩得到油
,又有几个不揩呵,不过是叫他妈的心照不宣……”
他见你象是在沉吟,便很关切地放低了嗓子:
“哥子:入乡随俗,不拿白不拿,没啥羞人的。我晓得,象你们这种大码头上下
来的人,恐怕一时半会的是抹不下脸。但过过也就好了。不信你看,以后,保险你也
要和我们一样的。就象图书室那小石,开始不也一副清高派头儿,谁也懒理得;可眼
下哩,学校是人都说,她要随和得多了!”
你突然感觉得异常难受。你仍未说话,只是懊恼且又愤激地暗想:“这就是我求
生的环境。……哼,不管在哪儿,我记得,都总有人以为,最后我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不过,嘿,都等着看吧!”
于是你恨恨地剁起红苕块来。
5、小楼
能独自占据一间寝室的权利,对于一个青年学徒工来说,看来也只有在这样的小
地方上才可能有,尤其又是在这儿的学校单位。
而你所占据的,不仅是一间屋子,而且还是独立的一栋小小的阁楼。
这儿原是“赵锅炉”栖身的地点。阁楼下向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老赵害肺病死
后,因为没人愿上这儿来住,所以,校方便想到了你这新来乍到的人。
阁楼搁建在两三株盘屈的老松上,颇象那异国情调的所谓“树屋”,或许几时还
真有那么点旅游价值。楼下成整板状的青石上苍苔丛生。屋瓦上铺垫着厚厚的松毛;
屋檐边,千丝万缕地垂挂着些不知名的枯荣不一的藤蔓。整个阁子座落在校园的极边
缘处,朝里走上三五十米,方才是总务组的办公室。
在乡下,多年来你一直都是孤伶伶地住在荒凉的山脊上。因此,这种离群索居的
住所对于你,不但不成其为问题,反倒是投合了一种习惯,也满足了一种需要。
的确,在可以不必为柴米油盐问题焦虑的前提下,拥有一间处在习习松风抚拂下
的板壁阁楼,这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而最叫你欣慰的是,推开那小小的窗眼,竟然刚好可以看见天河岭上的那个地方
。在特别晴朗的月黑之夜,还能隐约地看见,在那儿,午夜之前,总有着一粒极细微
的亮点,仿佛一颗遥远幽暗的星星。
黄昏前后,你干完活儿,吃罢晚饭,回到屋里。照例走向窗眼跟前,默默地朝着
天河岭方向张望了好一阵之后,你拉开电灯——这儿靠一部小型柴油机发电,每晚供
电至十点钟——然后在一张未经油漆的木桌前坐了下来。
每逢肚子很饱的时候,你总是会悠然回想起从前那种没有吃的、甚至于有了点吃
的东西也要为怎样弄熟它而发愁的日子。于是每逢这时,一种所谓“知足常乐”的松
快之感,便会盈然充满你的内心。
兴许,对未来永不满足,而对眼下却总能为自己找到值得满意之处,这又是你心
性的一大特点?
好一会,你都没有干什么。你双手支撑着颞骨,埋着脸,象是打起盹儿来了。其
实在这种气氛下,你的心思总是最活跃的。——你突然从锁着的抽屉深处,取出了一
个很厚的旧笔记本。在本子的扉页上,有着一行显然是才书写不久的小字:
民族大难中的深沉反思
你若有所思地随意翻动着本子,本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用钢笔或铅笔写成的文字,
有些已经发旧了,有些则还是很新鲜的。你翻到最新的那页文字,出神地望着其中的
这些字迹:
环境:大智大勇和大奸大恶都没有,一片平庸浑噩。有人虽象是天真未凿,但本
能的利己和势利之心却根深蒂固。而且大家都普遍是“出口成脏”……
“这,都准确吗?——你真敢断定这儿就不象别的任何地方一样,完全也有可能
‘藏龙卧虎’?”你自语说,同时不由也想起了一些近日自己业已感到的和那日听吴
疤儿说起的事。
想起吴疤儿,你笑了起来。你暗想道:“除了白痴,人人都总有着他自己的知识
。有人长于此,有人精于彼。……唔,尤其是在这‘世人都快成精的时代’。”
一经想到这些,你心中早已隐然潜在着的一种类乎惶惑的感觉,不觉象是变得明
朗了些。人不可能回避自身的意念。于是你有点儿痛苦地在肚里对自己说:
“我是满心愿为民众服务的。但是,想到其总和便是这恶俗环境,我又……”
问题无法解决,自定的日课,却总要按时实施。你打开几册书本,抛开杂念,潜
心攻读了起来。
从小到大,你已钻研过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学科连同好几门必要的自然科
学知识了。不过时至今日,你都主要还是处在一种接受和思索的阶段上,并没有选定
什么,来作为自己毕生主攻的目标。你时常也把自己的一些感受和想法写下来,其中
甚至还不乏颇为新奇的设想。你估计这些东西今后迟早是会排上用场的。当然,鉴于
多年来的身家教训,无论是写东西还是保存这些东西,你都采取了十二分审慎的态度
。
因为没钱买钟表,至今为止,你掌握时间,主要都是依照学校的各种信号,同时
也将自己体内的生物钟,作为一种补充。
眼下大约已是晚间九点左右。你放下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正在翻找着昨夜自
己留在另一本书中的那个记号,突然,你听得阁楼下传来了几声“en……en……”
的低叫。你听出那是狗处于兴奋和快乐时的哼叫声,而且近来你已对这声音非常熟悉
。于是你的心怦然紧跳了。
你连忙开门,一个矫健的黑影,早已飞快地窜到了你的脚下,并围着你不住地撒
欢。在月华和松影交织的青苔上,是那个亲爱的颀长的影子,——那是她!
孟颖也轻盈敏捷地来到阁楼上,且急切地投入了你的怀抱中。
情人的意外相会,总会使其欢快程度升格。你颓然醉了。待到你已能从突发的狂
热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你奇怪地问:
“你怎么来了?……又怎么找得到?”
“我想你。该回来的那天,你没有回来。……你多次对我说过你这地方,还指给
我看过,怎么倒忘了?”她睁开眼,含笑反问。
是的,在休假日回到她那儿去的时候,好几次,你都同她并肩坐在天河岭顶头,
眺望并谈论过你这新的生存环境。这回,总务组将厨房轮休的秩序调整了一下,因此
已有近两周的时间,你都没有见过她了。
你将换班的事告诉了她,并微笑说:
“该见时不见,已不习惯了,是吗?”
她笑而不答,避开了你的目光,开始打量起你这阁楼来。她见桌旁的墙壁上贴着
一张影星挂历,细细地观看了它一会,然后又含笑转向你,眼中多少流**了一点询
问的神情。
你略现赧色,解释道:
“‘五·七’时,学校倒兴送这个了。——我是看她有点象你,才……”
“才特别挂在了书案边,是不是?”她接过话头,一面还调侃地眨了眨眼睛。
“就算是我和她有点象,她,毕竟是她呀!”她接着说,象是有了几分不愿轻易
放过你的意思。
“既然你的醋劲已大到了这一步,那就请她靠边站吧!……或者,干脆撵走她?
”你笑了起来,一面朝墙上伸过手去。
她拦住了你。
“算啦,我哪有那么厉害。而且我敢说,你若有幸还能缔结什么好姻缘的话,我
只会让道玉成你们的。”
你感觉她的态度不象是随便的或强装出来的,因此心中油然涌起了一股深沉的痛
惜之情。
“你为啥老象这样说!”你微嗔地说道。
“不……你不要生气。”她挽住你的手臂,沉思地将头搭在了你的肩膀上。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
“我当然并不是甘愿这样。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象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同你在
一起的时间是很有限的,能够在一起一回,就算一回……”
你叹息地抱住了她。用腮摩挲了她的头发一阵,你托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
,说:
“这都是环境给你造成的幻觉。我老是再宽慰你,也没有意义。我看我们还是早
日结婚吧。当然,我知道你又会说先得改变环境什么的……不过照现在的局势看,知
青的问题,好歹总会逐步得到些解决。——来这儿后,我也旁敲侧击地访过好几回了
,看学校是否还需要什么人。只是……”说到这儿,你一时不知怎样说才好,于是不
觉就改了个口:“只是有时我也在想,象我这样,终生留在这么个地方,不知你心里
愿不愿意。”
她微带幽怨地望着你。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存在这个问题?何况,我已对你说过,后娘已将我那老
爹调教成那样,事实上我也早已是无家可归了。……唉,不过说到底,这根本就不是
该问我们愿不愿的问题啊。”
你从她深沉的叹息中感到她对你恋情的深沉,由此更紧地搂住了她。
无言地依偎了一会,她朝着桌面和书架上看了看,说:
“这么多的书?”
“哪算得上多,”你淡淡地一笑说。“多年来我自己搜集了些。有些是在学校借
的。这老学校,把那些封存的书柜一打开,还真有些发掘头哩!……”
“我借些去看,好吗?——现在才觉得,你不在,山上那日子,有多难混。”
你感动且又惭愧,因此连忙叫她挑书。
她找了两三本外国小说和一套《中国文学史》,嘴角上掠过了一丝儿童般的天真
微笑。当看见书丛中有两本破旧的高中语文课本时,抽出它们,她忽地慨叹了一声:
“呵,当初要是找得到这些书,差的那几分,恐怕也争得上去了!”
你知道她前次参加高考落选的事,问她,这第二次考试,为啥没打算报名。
她回答说,这两次开考的时间相距太近了,明知自己仍是这种情况,所以知道别
人又在报名,也是淡心无肠的。“再说,”说着她瞥了你一眼,声音放低了些。“这
年头,光考得好,又怎么样?——象你,好与歹,还不都只有任人家说么?”
这也正是这次你不再报名的原因。你不吭声了。
她显然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于是改了个口:
“你在乡下时,找得到书看吗?”
你力图松快地笑了起来。
“还不是打尽了主意!我记得,象那两册高中课本,还是靠帮人家扛了半天大料
,才开口要来的。当然罗,同时也还解决了一天的伙食问题。”
她伤感地看着你微笑。
“不知你们那个队,怎么就糟糕到了那一步!老实说,单从吃的方面说,我向来
都没有吃过太大的亏。眼下情况更好一点:春秋两季,他们都顺便把我的那份基本口
粮带来,加之自己再勤快些,所以倒还不至于象你说过的那样。”
你默默地设想了一下她独自一人在荒山上长期生活的情景,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
头。
“以后随常都给我找点书看,好吗?——如果你们这图书室允许的话,多多益善
。”她又将话题转回借书上来。
你应诺了。突然,你想到什么,说:
“这儿图书室的那个小石,也是个知青,从你们天河公社抽借到学校来的。她好
象还认识你?”
她怔了一下。“……你同她提起过我?”她说,口气似乎稍有点不悦。
“不,平白无故的,我对人家提你干啥?——那是她偶然提到,当初知青们在公
社搞宣传,‘阵容’很强,有怎样怎样的人……”
“嘻,算了,算了,莫再尽说了。我也没有清问什么的意思。我只是不想弄得众
人都知道我们的事。”她笑起来,说。不过,接着她还是加上了这么一两句:
“我知道这个人,但她是后来的,和我不大熟。——倒是个娇小可爱的人人儿!
”
你不便再搭腔……恰在这时,电灯熄灭了。
“这屋,恐怕白天都很暗吧?”她在黑暗中望望窗眼方向,问道,显得有点儿象
是在掩饰着自己的什么心理活动。
“嗯。不过,真想干点什么,办法总是有的。象我们这种角色,不该在这种环境
中斗,还该怎样呢?”你随意接口说,倒也没有在意她的语调什么的。
她忽然悄悄地揽住了你的脖子,贴向你耳边,柔声细语说:
“我就最看重你这个,我的人儿。——说,是不是我的人儿?”
……偷情的色彩既已淡薄,象一对小别的夫妻,你俩温存地搂抱着安歇了。幽澹
的月光穿过起露的松枝,挤进小小的窗眼,弥散着覆盖向你俩的身上。整座阁楼,懵
然堕入了徐徐而起的五里雾中。
万簌俱寂,只是偶尔响落着一两颗松子。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6-7-8”内容快照:
『6-7-8』
6、亦是“命定”乎你起~烧锅炉的时候,她也起来,唤起了~都守卫在楼梯~的玄豹,离开了这儿。你原对她说,即使在这儿待~三两天,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可她担心万一有人到~园去,于是你也就不再说什么。当那些打开~的人都散尽后,你封~炉火,吃罢早饭,然后准备象素常一样,趁着~厨房之前的这~钟头左右的时间,~~一点自己的事。见~次所借的书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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