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亦是“命定”乎
你起身烧锅炉的时候,她也起来,唤起了一夜都守卫在楼梯口的玄豹,离开了这
儿。你原对她说,即使在这儿待上三两天,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可她担心万一有人到
药园去,于是你也就不再说什么。
当那些打开水的人都散尽后,你封上炉火,吃罢早饭,然后准备象素常一样,趁
着下厨房之前的这两个钟头左右的时间,干上一点自己的事。见上次所借的书差不多
都读完了,你打算先到图书室去一趟。
你抱着一大叠书来到图书室门前,迎面碰上了刚从里边走出来的茅老当。
“噫,硬象是在‘攻关’喃!”这一校之长咂嘴说,满脸都是寻常被人叫做憨厚
的那种笑意,并没有一点讥诮的意思。
你礼貌地含笑点了点头,依照在这类情况下的习惯,也不说什么,径直便想要从
他身边走过去。可是,他想了想,却叫住了你。
“……年轻人,这么爱学习,咋不要求去参加高考?”他打量着你手中的书,还
上下打量了你整个人一眼,问。
你有些上火。但你还是尽量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反问着说:
“校长,我上回的事,你真没听说?”
“我恍惚听说过,象说是因为政审……唔,不过当时也有这类似情况,都过了关
啊。”他眨了眨眼,说。于是,恰如有闲且又自觉好心的人们——尤其是领导者们—
—在这种时刻都会有的态度一样,他很关心、也很感兴趣地拉住你,要你‘谈谈’…
…
你自制着,口角上浮起了一点对他是显得过于隐伏了些的笑意,说:
“承蒙古源县不弃,爱我、留我,还给了我这么个职业,倒把人家打发到远远的
地方上学念书去了。……说到‘这类似情况也都有过了关的’,恐怕是不假。不过,
这正应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革命道理呀!”
几句话听得他一个劲地眨眼。末了他说:
“今年,你还是该去呀!”
“情况明摆在那儿,又没人剥我的黑皮,去,不照样也白搭?”
“你这就片面了,绝对了,”老当笑起来,感觉自己占住了理。说着他多少现出
了点卖关子的神情:
“呃,这里我对你嘘了,你先莫拿出去乱传?”
你见他显然有话,便郑重地答应了他。
“这回在县里开会,已经明说了,”他稍压低了一点声音。“今年招考,地方上
一律不得还以考生父辈的问题,进行刁难,影响国家选拔人才。……唔,甚至于还有
消息说,”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一发现出了副玄乎的样子。“今后,就是从前的一
些老问题,也都要分别情况,重新处理哩。”
你明白他肯定不敢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信口开河,也明白他所说的话,对你
意味着什么。于是你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
“啊,读书人,中国的读书人!——这‘知耻识趣’几字,实在害人非浅哪!”
你情感激越地在肚里叫了起来,脸上却显得木兮兮的。
他觉察到你因他的话所动,舒了口气,然后颇具同情之心地说:
“年轻人,莫焦。二年子还有机会嘛!”
“‘二年子’的事,现在从何说起,——现在的政策,哪个晓得是不是……眨眼
就变!”你流**焦躁的神色,差点儿随口就引用了知青们“屙尿就变”这句刻薄的
言子儿。你没心绪再同他谈什么,离他而去了。这时,你的耳朵里,似乎老是在响着
“命”这个字音……
你先在充作阅览室的那间外屋里定了定神。待维持住心理的平衡后——其实这也
不过三五秒钟的时间——你走进里屋,来到了石琴的座前。
来学校后不久几天,你就同这石琴打过交道了。你原本不善结交人,可是,处在
眼下这种环境,尤其对方又是一个从同一城市来这儿的知青,所以在她面前,你不自
觉地也就表现出了一点知青们落落大方的共性,谈笑自若,不拘礼节。而她,一直也
都象是以这同样的态度在对待你。
她友善地朝你点了点头,注销了你还来的书,然后用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有意无
意地追踪着你在书架上移动着的手。等到你又抱着一大叠书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瞥
了那些书一眼,抬起脸来看着你,殷红的**上,**了一丝明朗且又纯净的笑意。
她的这种情态是很美的。便是她的容颜本身,应该说也还算是颇有些受看。
“每次都借这么多,都是读完了的?”她问,语气是一种天真的怀疑。
“不打算读完,就不借了。”你说,内心倒真静了下来。说着你又加上一句:“
当然罗,要说个个字都啃实嚼烂了的,那也未见得!”
她的笑显得更有滋味了。然而,接着她的笑脸上却象是落下了一屋淡淡的阴翳;
她犹疑了片刻,然后思忖地说:
“难得你能象这样。……刚才你和茅校长说的,我都听见了。”
自从有了孟颖,别的女子对你到底是怎样一种态度,你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不仅
如此,出自恋人常有的偏执心理,对于眼下世间已渐渐在滋生着的对你这种青年的那
种普遍的同情,你甚至径直便将其视作一种廉价之物。因此,这时听了她的话,你不
但没去体会其中的含义,反倒本能地便产生了一点警觉的心理。
“又说啥了,”你淡淡地说,同时有点注意地观察着她。
她的父母在下层百姓中还算得上是扬眉吐气的人物,而她本人在乡下时,还曾经
被考虑过“纳新”的事,这些,你都早已从旁边听人说起过了。
那双颇有特色的细长眼睛异样地瞟了瞟你。
“人也不都象你想的那么险恶,”她说,口气满象是一个已对世事初有认识的高
中女生。
你惊讶她的聪颖,也为自己习惯性的谨慎略感好笑。“真的,这又有啥呢,”你
暗想。“特别是,莫当真弄得好歹都不分啦!”
于是你不出声。
恰在这时,邵俊德忙匆匆地来了一趟。他也不管你在这儿,见了她,满脸都堆起
了一份可笑的亲热神情,而且还一口一声地就叫她“琴”。
也没见他说个什么正事。扯完一阵淡,他走后,你忽地见石琴生起气来。
“有事无事,天天都要来两三趟;怪眉怪眼的,讨死人嫌!”
厌恶的真假还好分辨。你感觉她的厌恶不象是装出来的。
“还是大学毕业的……哼,不是要在这儿找碗饭吃的话!”她又说,脸蛋变得红
扑扑的。
你暗暗点了点头,不由对她另眼相看。沉吟了一会,你突然问:
“是他们自己先找上门,还是……?”
“本来我哪会同这儿熟,——他们差这么个人,我们公社书记对我的印象还好,
茅老当又是我们公社的人,所以……”她坦诚地说。
“唉,我的那位,就万没有这样的事,”你心想,一面口里又说:
“那你……是打算长期都在这儿?”
“不。没那话。现在,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
说这话时,她脸上有种任性的、甚至还隐约象是自感优越的表情。你见了它,又
觉得她不大可爱,同时也觉得你们之间毕竟是有着极大差距的了。
“凭考学?”你再问,语调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她转眼看了看你,然后低下头说:
“不行。底子差了。上回,还差好长一截。”
这倒又有了点单纯的学生味儿。
“这回呢,——总还在准备?”
“嗯……不,不打算去了。名都没报。”
你感觉不解。因为你看不出,在她这种情况的人面前,还会有什么外来的东西,
可以成为人自身奋进的障碍。
你委婉地将这看法谈了出来。
她略有几分羞惭。但她还是坦率地望着你,说:
“早先我从不服输。现在,我觉得一个人还是该承认自己的短处。……再说,我
妈妈这就要退休了;家里的意思,是让我先顶替回去了,再说。”
你正玩味着“还是该承认自己的短处”这话,忽听得她说要顶替回城,于是心头
蓦然一动。
——你想到了她即将空出的职位。你暗想,假若,她,孟颖,能够前来接替这个
位置,那将该是多好的事!一经想到这点,你越发感慨地看出了人和人之间的不同。
“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争取上一番!”你平息下肚里的慨叹
,咬着牙对自己说。“只要能够把她救下山,什么样的屈辱,我都认了。……唔,从
现在起,我在这儿,恐怕都得事事在意点啦。”
你不愿再待在这儿了。于是你咧咧嘴,说了句什么,便抱起了那一大摞书本。
看着你这种明显的心不在焉的模样,石琴似觉不解地陷入了沉思。而后她也许是
从另一角度找到了答案,便由窗口目送着你的背影,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在回阁楼的路上,你愣愣地自问:
“难道说这也是命定——我和她,都是该双双地在这学校过上一辈子?”
7、恍然若童话
“她倒可以选择,”你斜靠在床头,拿着一本刚经过石琴的手的书,却读不下去
。“而我们,却无权选择,或者说只能作这样的选择。”这几句话很自然地、而且是
反复地出现在你的心里和口里,只是你并没有把它们说出来。
你勉力读书,但不知其所云。
你笑了起来,干脆抛开了书本。至此,你才看出拿着的是一本卢梭的《爱弥儿》
。
“恐怕,这只能算是在作这样一种安慰:我没有荒废时间,我的确具有坚持不懈
的向上精神……”你感觉有趣地自语。
“他,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还可以在社会上大声疾呼,终至成为影响世界历史的
风云人物;而我,如若不是因为父母的事,连遭人迫害的资格,都还没有!”你出神
地盯着那本书,心想。
心里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纷乱念头。连儿时与人斗殴的事,也都浮向眼前来了。…
…从小到大,但凡是与人争斗,那“错”总是归之于你;你久已习惯于这个,同时也
就对那些照理该是执掌着人间公理和正义的人们,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态度。
你回想起连母亲也被抓走后,而你自己还待在城里时的那些令人心酸的日子。那
饥寒交迫的四年,也是显得太长了……你想起有一次,头晕目眩中,你缩着肩,一双
瑟瑟发颤、满是皴裂冰口的手,正数着几张用破烂换来的角钞,一群邻里恶少迎面走
来,不仅抢走了你的那点钱,还嘻哩哈啦地对你大打出手。而你刚开始还击,就被居
民委员看见了,于是反倒给训斥了一顿……接着你又想起在乡下时,有一次,大队会
计的女儿把你晒的干苕粒朝着她晒的那儿扫,你发觉了,过去同她论理,她却又哭又
叫地说是你怎样了她,害得你好久都遭人怪眉怪眼相看,而且当时还被治保主任叫去
,正颜正色地清问上了一番……
“人的耐力也真够,”想着,你苦笑着嘀咕。“好多次,我都感觉得,身心的重
负要再增加一分,自己肯定是承受不住了。可是,厄运接二连三地来,我竟反倒渐渐
地处之泰然!”
由此你不禁自问:这,究竟是你个人的一种什么难能可贵的精神,还是整个可叹
的传统国民性在你身上的反映?
你久已以英雄自诩。你自觉兼有韩信与拜伦二者之长。于是此刻你不由得又接连
给自己提出了两个问题:1、如果眼下有人还敢惹到你头上,你将如何?2、人,到
底该在哪种情况下,才义无反顾地以强硬态度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托着腮帮想了好一阵,你哑然失笑了。你想,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考虑一下与实
际生活有关的东西,怎么倒一本正经地玩起了这种“思想游戏”(这是你给自己的有
些念头取的名儿)?不过话虽如此,你还是迂回地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作了个回答。
“一个人还愿意保全自己,实际上也就是对‘今后’还存有希望,还相信事情总
会慢慢变好。”你用手指按住两颞,微微闭住眼,想。
头脑依然很活跃。思绪庞杂且漫无边际……不知不觉中,你的念头还是朝着一个
点上靠拢过去。你想到了你的命运之所以异于旁人原因。
一经想到这点,一个依稀恍惚的、连你自己差不多都已快忘记的童话般的故事,
倏忽升腾上了你的脑海。
……四十年前,北京大学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L和Y,胸中燃烧着爱国主
义的火焰,丢下自己的学业,千里迢迢地奔向了祖国的中原地区。
奔波,辗转,风餐露宿,两人来到了一个名叫岔路口的小镇上。
两条路。一条路通延安,一条路下重庆。面对的是自家连同子子孙孙的命运的选
择。
然而当时的气氛远没有这样严峻。两个朋友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即将作出的是如此
重大的诀择,而且两人谁也闹不清,究竟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
经过一番幼稚的但却是挺认真的商量,两人在这一点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既然
咱不知道情况,那最好莫过于分头行动,免得完全把条好端端的路给错过了。
“这样,咱兄弟俩总有一个会走上道儿,”兄长Y很客观地象这样说。
“嗨,若是我走得对,到时候,就想法把老哥你给接去!”小弟L兴奋且又佩服
地叫道。
Y头脑中有点正统的观念。再说,既然是兄长,去的地方,当然也该是要声势浩
大一些,才行。于是他选择去了重庆。
L不用说便是去了延安。
殊不知打这以后,别说谁“接”谁什么的,两人终生连面都没有再见上过了。对
于Y来说,L一去,足足有二十年都杳无音讯;后来,还是从旁人那儿,他才得知,
以“‘三八式’老干部”的身份,L已经当上了解放军某军分区的后勤部长。而至于
他的消息L是否知道,这就很难得说……
Y成了黄埔军校第十四期学员。毕业后,他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的一个见习排长。
正值抗日烽火势已燎原之际。精忠报国,不愁没有机会。Y转战南北,驰骋沙场
,三五年内,战功卓著。加之其人仪表堂堂,举止持重,且颇具文韬武略,因此,擢
升之令,时与挂彩之事首踵相接。至光复之日,他竟已佩戴上了金灿灿的上校领徽…
…
然而后来,他的命星,按老话说,便恰似由“河东”转向了“河西”,真正晦悖
了起来。足足有三四年的时间,他就记不起,他所属的部队,还在什么地方,打过胜
仗。而败绩则是历历可数,怵目惊心。最后,与众多的同僚和上司下属们一道,他干
脆遭了“整编”,而且还给扣上了一顶叫做“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你听母亲悄悄说起过,这个Y,便是你的父亲。
8、咫尺天河恋,象梦,却是事实。
你夜夜都伏在窗眼上,出神地朝着遥远的那儿眺望上一阵。你发现,那天空中的
银河,从你初次在这儿注意到它之日算起,经过缓慢的移位,差不多又已经快要回到
了它原先的位置。你明白它所表示的时间意义,掐指算了算,再想到这段时间来你所
致力的那件大事,于是不由得暗暗点头嗟叹。
还在放暑假之前,石琴便顶替返城了。你满怀着希望,对校方多次提起过,是否
可以考虑解决你的这个问题(当然,由此你也就公开了与孟颖的关系),并再三说明
,你知道正式就业是不大可能的,只是希望她也能够象小石那样,作为一名仍在乡下
分粮的代职人员。可好长一段时间,校方都既未一口回绝你的要求,也没有对你作出
什么承诺。他们也选用了在领导者阶层内历久不衰的那个词儿:研究研究,来回答你
。
暑假,你原先所作的上山去过上一段时间的打算,不可能实行了。因为既然公开
了礼仪上的恋爱关系,又还要想着在这儿谋取第二只饭碗的问题,当然就不能不顾及
影响。
还有那突然宣布的县文教局的文件,也限制了你的自由。这事实际上是一种历史
的惯性延续。尽管眼下已经没有特别再强调“斗争”什么的了,但是,出于习惯,甚
或还有着那么点回光返照的味道,上方还是行了这个文,要全县各中小学的全体教职
工,都以大半个暑假的时间,来进行这种旨在“端正思想”的政治学习……
为了她,你必须表现好。因此,你虽做不出那种“积极投身”的姿态来,但你至
少在面子上,还是得表示出一种自始至终的关心,最起码也不能流**什么抵触情绪
……
谁都知道,这所谓的端正思想,不过仍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套话。带实质性的
东西,倒不若说还是象前些年那样,变相或露骨地搞了搞“人人过关儿”。自然喽,
由此你倒也就弄清了这学校每一个人的来历。
……带着点“贬谪”性质来这儿的人,除了同各自原先的领导过不去或者其自身
“生活作风”有点什么问题的,便是以在历次运动中多少出了点纰漏的人居多了。其
中最有特色的,恐怕要数史地生组的王老头儿。这老汉原是县一中的“历史权威”。
他遭贬,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儿——一次开大会,他随便抓了张报纸垫着坐,有人提醒
他说报上印有**像,可他却白了那人一眼,居然大咧咧地照坐不误……
正如这类“学习”常导致的结果一样,后来无论是领导还是群众,都将主要兴趣
,转向了人们的隐私,特别是男女关系这个问题上来。并且,恐怕多半是因为考虑到
知识分子的面子问题吧,被选作众矢之的的,理所当然地也就是你先前的带班师傅,
那位爱上街去“嗑瓜米儿”的牛老汉。
可怪这回老牛不再骂人,任凭大家都当众揭他的短,他也只是脸红筋涨地嘿然无
语。偶尔他也推推委委地说上几句什么。他一再表示的意思是:要不是儿女些“打破
锣”,他和那“老婆婆儿”,早就把那“证儿”都扯下了……
这只能越发提高众人开会学习的兴致。
这样的情景,你看了实在感觉恶心。你觉得自己对“庸俗”二字的理解,既加深
,也更加切实了。尤其使你感到痛苦的是,对此你不仅不能表示出厌恶,而且时常都
还得提防着那些已被众多运动弄得精神高度**的人,还贸然将这类野火烧到你的头
上。
你作好了准备,倘若谁敢以猥亵的口吻追问你和孟颖的关系,那你除了要趁机对
这种低级趣味怒加指责,还根本就不屑表现出那种躲躲闪闪的态度。“不触及它则已
,触及,干脆破釜沉舟!”你对自己说。
然而,不知是你从前每次去天河岭都是在那儿过夜这一点众人并不清楚呢,还是
因为你们是知青,人家对你们的道德行为规范有着另一种评判标准,或者说是懒得同
你们较真吧,反正,这件以当地人看来绝对是大伤风化的事,居然始终都没有任何人
,哪怕只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当面对你提及。
不过,就是眼下的这种场合,都已经使你变得小心了。有些事情,原本也无所谓
怕不怕;问题在于,一个在别的任何事情上都算是从未落话柄于人的人,偏偏要在这
种事情上去故意授人以柄,毕竟总不大好。——或许,这便正体现出了道德规范的约
束力?
“在一个无所谓公德和私德的环境里,我又为啥要因小失大?”你在心里嘀咕。
于是你和她改变了方式。你不再在她那儿留宿,而且整个去那儿的次数,也都渐
渐稀疏。在这“学习期间”,除了把这想法告诉她那回,你就再也没上她那儿去过。
因为你知道,现在的人,普遍都是一种“夸大狂”患者。
这是一个心灵、情感和**都感觉痛苦的时期。唯一的希望,便只是盼望着这苦
痛能得到点报偿。可偏偏对待那件事,茅老当和邵俊德等人总是口径一致、闪烁其辞
。有时候,你焦躁起来,甚至还巴不得他们干干脆脆地一口便回绝你算了。然而他们
却又总象是还给你留着那么一点儿最微茫的希望。况且,也的确是一直都并未来专职
的图书管理员;图书室的日常事务,至今都还是由管收发的老张在代理。
从学校到天河岭这段路,走熟后并不感觉有多远。尤其在明朗的秋日,抬头眺望
那儿,山石历历可数,仿佛近在咫尺。但是,谁也不难看出,这之间,却隔着怎样一
道难以逾越的荡荡鸿沟!目下,所谓“农”与“非”的界线,那委实是泾渭分明……
你久已将银河两岸的那两颗星认熟了。你每每忧郁地望着它们遐想。与它们有关
的那个优美而令人伤感的传说,当然你从小便已听得烂熟;可是你无论如何也不曾料
想过,今生今世,你自己,还会有着这样一种更加叫人悲愤和哭笑不得的实际体会…
…
你不知道,传说中的那两人,一朝相聚时,究竟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只觉得,你
和她的聚首,都已是那般的艰难,而且一旦相见,还都总是忧虑多于言笑,欢情泯于
压抑……
有时,你俩也会为谋求临时职位这事小小地闹上点不愉快。你一向都认为,你这
人,已算得上够清高和愤世疾俗的了。但你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人,比你更加具备那
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她,也不知是不是不愿意领受那份失望之苦,总
而言之,对求职这事,似乎反倒远没有你这般心急情切。她宁愿沉溺于你俩的深爱中
,并因之颇有超然物外之概,且有意无意之间,便还觉得怎么以你这样一个人,竟然
还会拘于俗务,自甘苦痛与屈辱……好在这都总是瞬间之事。鉴于她对你的与日俱增
的了解,尤其鉴于她也并非是不愿意改变环境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所以你们总是都很
快地便互相体谅了,于是微微嫌隙,反转化成了浓浓情爱……
你这才越来越感觉到,她在你的心目中,已经据有了何等样的位置。有时,你禁
不住私下里象这样想:同你眼下对她的这份梦魂萦绕的恋情相比,当初,你刚认识她
便对她所作的那一切,纯属轻薄而已。甚至你还感觉奇怪:你久已认定自己长着副铁
石肝肠,但何以在这儿女之情方面,竟还会如此痴心?
当你努力透过夜空,在黑暗中搜寻着那一点至细至微的幽光直到双眼发痛的时候
,你感到头脑中空空如也,一片浑茫的灰白。这时,一种异常古怪的感觉浮上你心头
来了。你仿佛觉得仍是孑然一身。你怀疑她的存在。你觉得,她这人只是你潜意识中
的一种渴求,你俩的爱情,也只是你心灵间一缕飘浮不定的轻软游丝。一句话,她整
个只是存在于你梦中的一个美妙的幻像……
然而,每逢这时,你俩之间的那一切,那温馨细柔、于凄凉穷困中却又有着摄人
心魂的魅力的一切,总是有声有势地扑上你的心头。你明白了你的所处,也想到了自
己当所为者应是什么。于是,那切实的期望,还有你那固有的韧劲,都同时便回复到
了你的身心。
也有两次,这份咫尺天涯的苦你实在耐不住了,便也就顾不得许多,还是象先前
那样,在她那儿度过了两个充满欢娱的周末。可事过之后,你却总是有些悔恨;你总
认为这是不是会给你俩的大事自设阻力。而且正因为自己的这类举动,你也比从前任
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自身的弱点……
好在这份带热毒的情欲和心理失衡状态,并没有真正迷却你的本性。每天该做什
么的时候,尽管都非是不经过一番抗争,但你毕竟总是能够稳步地从思与欲的泥潭中
爬上岸来。也许,这才正是你之所以为你很重要的一点?
而使你佩服的却是她。你惊讶地发现,即令她确也切盼你们向往的事能办成功,
但就是在这样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一种颇为彻底的达观超脱精
神。她压根儿就不主动向你提起那件事。你愿为它尽一切努力,这一点,她理解你,
也感你的情份,但却并不对此表示赞许。当你忍不住又违犯了自定的戒律,在她那儿
留宿下来,她也既不放纵或打趣你,同时又不对你表示任何拒绝。一句话,这是一种
名副其实的顺其自然态度,以致每当感觉到它,你都油然便会想起“达人听命”那句
老话来……
这不尴不尬的局面一直延续到了冬天。十二月的一天,你突然看见图书室里,在
从前石琴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上了一个生着一张面包般胖脸的年轻姑娘。
你预感事情不好,一趟去到校长室里。茅老当独自一人正在那儿。一见到你,他
便主动同你谈起了这件事,并且脸上还隐然表现出了那么一丁点歉意的意思。
“伙计,没法子呀,不是我愿得的。”他说。“人家是文教局刘局长的女儿,才
解决了工作问题,要分配到我们这儿来,——你说,摊上这些事,咋办?”
你这人就怕别人对你来这么点软而通情达理的话。于是,你当然也就说不出到底
该“咋办”了。
直到默默地离开了校长室后,一种受人愚弄般的屈辱之感,才浮上了你的心头。
你满心愤恨,但并不是在恨这茅老当,甚至也不是在恨那刘局长或任何一个特定的人
。在此莫名其妙的恼恨之余,你忽然一下子又深感不解,那便是:这段时间来,自己
对这件事所暗暗怀抱着的希望,何以竟至于此?
想到你为此事所作的那些认真不懈的努力,尤其是想到由此你还曾变得那般的谨
小慎微和循规蹈矩,渐渐地,你所恨的对象,在一瞬间,才似乎变明确了些。
“见鬼!——现在我才看出,我怎么就会有那么傻气!”你气哼哼地骂自己。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4章:9-10”内容快照:
『9-10』
9、幻灭……一个冬天,不是在~雨便是在~雪。但从一开~起,旱象却又显示出来了。从正月十几开始,直到阳历四月初头,就没有~过一次象样的雨。成天,每逢这种月份便威势大作的~风,从黄土高原方向卷带着漫目的灰沙,铺天盖地地在~野间咆哮着。这世界一时又变得~鲁、~~和蛮不讲理起来了。从窗~向外看,它竟真象是一颗巨大的散了黄的浑蛋。寒假期间,你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