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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第4章9-10

作者:江南达者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9、幻灭……

  

  

  一个冬天,不是在下雨便是在下雪。但从一开春起,旱象却又显示出来了。从正

月十几开始,直到阳历四月初头,就没有下过一次象样的雨。成天,每逢这种月份便

威势大作的山风,从黄土高原方向卷带着漫目的灰沙,铺天盖地地在山野间咆哮着。

这世界一时又变得粗鲁、暴烈和蛮不讲理起来了。从窗口向外看,它竟真象是一颗巨

大的散了黄的浑蛋。

  寒假期间,你公然住上了山去,与孟颖一道,守在那霜凌雪侵、风雨飘摇的小屋

里,俨然象对已婚夫妇一样,过上了半把个月的家庭生活。当真跨出了这一步,你发

现,别人也并不能就把你们怎么样。甚而至于,他们连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大惊小怪也

都没有。于是纳罕之余,你也就对世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这,充其量也就只算是‘越礼’,但总不能算是‘违法’吧。再说,更主要的

又是,象我们这种处境的人,又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你轻蔑地暗想。

  而这世事也是有些改变了。与自然界那种变化不同,它似乎确是在朝着好的方面

发展,虽然对于久已麻痹的心智来说,它同样显得反常和难以理喻。

  还在下山返校的当天,你就得知了一件新鲜事:茅老当念了一份由县委宣传部发

下的通报,大意是说,本县好几名历来靠吃“运动饭”的官儿,要么是被撤换免职了

,要么是自己递交了辞职报告且是当即得到了县委的批准。“国人”久已对此类事异

常敏感,因此,一听这话,与会的教职工们,顿时为此互递眼色,议论纷纷。

  其实,还在放寒假之前,大家便已从报上得知,国家将永远不再搞政治运动了。

不过,现今的人都注重实事,所以直到见到了县委的这个正式的具体措施,人们才确

确实实地完全相信了这件事情。

  对于你,情况应当说也是在渐渐地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这天,区里来学校检查工

作,当大小官员们吃罢你所备下的酒菜,全都带着一脸油光有说有笑地离去后,茅老

当和邵俊德一起叫住了你。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事。你意识到事情必定关系重大,因此连忙洗了洗油腻的手,

便跟在了他俩的身后。

  “伙计,”邵副抢先说,好象是生怕人情给人家拿去做了;“这下子,你们知青

都有望啦!”

  你早已发现,不知为什么,人们至今都仍然把你当作是一个知青,那架势,满象

是被没收了土地的地主仍旧也是地主,摘掉了右派帽子的右派还是被人叫做右派一样

  不过,当然眼下你并不计较这一点;你努力使自己显得沉着些,看了看他,然后

将眼光停留在茅老当脸上。

  “是恁个,”老当笑道,态度倒还比较从容客观。“反正,也还得看你们自己。

……唔,有政策:知青问题,是得妥善解决。”他见你目不转瞬地望着他,突然嘻地

一笑,猛可发问:

  “你本人就不说了。——你那位,到底同你结婚没有?”

  你不明白他象这样问的意思,因此心中颇转上了几转。不过你还是找上了一句言

辞。

  “办手续,要经过你们呀。”

  他习惯性地眨了眨眼,一面也收起了玩笑的态度。

  “你们的情况,其实我们早就清楚。我是想问:她,到底是不是肯定要嫁给你?

  “……这个,我想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你迟疑了片刻说,语调中隐含着一丝被

压住的火气。

  “不,我们不是在追问什么,伙计,”邵俊德含笑搭言说,那目光表明他对人心

的洞察,确乎胜过了他的上级。“问题在于,只有你们正式结了婚,事情才能够谈起

。”

  于是他用一种类乎在会上解释文件那样的口吻,说:按照有关政策,知青都将要

大批地返城了,不过,若是配偶是当地的什么人,那么,就只是就近地考虑解决职业

问题。

  这话首先使你感觉到的是,你并非是纯粹的知青,同时也是一个当地人了。因而

当即便有着一种深沉的痛苦之感——甚至于其间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后悔的成份——强

有力地刮过了你的心。但你还是马上就稳住了自己。紧接着,你想到她的问题竟可如

此顺利地得到解决,一时便不觉无比松心地高兴了起来。

  你明白她面临重大的选择。你知道她是割舍不下你的。你正在考虑,到底是怂恿

她先回城好,还是你俩就以你的阁楼为家,相依为命地在此度日,更现实一些。邵俊

德又问:

  “伙计,——你看?”

  “请谈谈,如果我们这就结婚,你们将怎样安排她的工作?”你断然地问。

  他沉吟起来,象是在挑选着什么言辞。然而茅老当十分坦率地便一口答道:

  “反正也得看单位上有啥空缺。说实在话,现在学校人员都早已满了,就只是,

今年你们总务组说是想喂上几条猪,给职工些过年……”

  “主要为的是,把大小厨房的潲水和残羹剩菜的,都充分利用起来。”老邵补充

说。

  你的心尖仿佛给用针戳了一下。你象这样,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想到以她那么一个

人,竟只有干这样的事的命;但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又是,当年,你那晦气的老父,

就正是因为在被群众监督劳动改造的情况下,喂死了一条猪,才被认定是搞阶级报复

,给判上了十五年的徒刑,投到监狱里去的……

  你忽然联想到了上次想管图书的事,于是不由得忿火中烧。

  “我说呢,那稍好一点的差事,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你干笑了起来。

  “伙计,话不能这么说啊,”茅老当听懂了你指的是什么,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前次我就对你解释过了:人家上司要分来,我们又有啥法?老实说,作为领导,能

够解决本校教职工的困难的话,我们为啥又不愿解决?”

  “我记得,好象都是小石调走了半年之后,她才来的?”你颇不示弱地象这样提

醒他。

  他不语,象是在考虑着某种表述方式。但还是老邵的脑瓜更灵光一些。他一嘴接

过话头,微微一笑,说:

  “伙计,要是你们早些结了婚,事情就好说了。”

  “是啊,你想看,她那样来,多不方便嘛,——象我们这种学校单位啊,这么多

的学生!”茅老当也加上了这么几句。

  你恍然大悟。不等你对此有所表示,老邵已经回转过了话题。

  “过了的话,都不提了!向前看吧,说现在的事。——当然,我们谁也没说,一

定就要叫她来这儿喂猪。反正,主动权还是在你们那边的。”

  这当然是明摆着的事实。人家是很尊重你们自己的意见。你觉得没啥多的可说,

便还是捺下火气,对他俩说了声“我们考虑吧”,然后就离开了这儿。

  “原来还是怕我们来这儿伤风败俗哩,”回到阁楼里,你靠向床头,暗想。“而

且听那口气,是早已明白我们的事,不过是对待我们知青阶层,道德尺度略有不同罢

了。哼!”想着,你冷笑了起来。接着你转了个念头。你想到,就算是孟颖当时借调

来代管图书了,但是那刘局长要把他女儿硬分到这儿来,她不照样还得让位么?……

于是,你不由得格格地磨着牙齿,从牙缝中透出了一丝长气。

  “……问题的症结已是整个观念的虚伪。——说的是怎样,做的,又是怎样!”

你出神地自语,也不知头脑中已转上了多少个圈儿。

  你不愿再慨叹什么,情愿找点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来做。你想到近段时间,她的身

体状况一直都不大好,时反时复地有些腹泻,于是趁这时候,到校医室去拿上了一点

药。

  后天就是你轮休的日子。你准备明天下班后就上山去。

  傍晚,天有些变了。风更大,空中还有了许多黑云,仿佛要酿出一场大雨来的样

子。

  学生下晚自习的时候,已响起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接着,接二连三的雷霆,巨

碾似地不断在天上滚动……大批的家住农村的学生,聚在操场上欢呼了起来。间或还

隐约传来鹅鸭和狗的叫声。这区乡学校,鸡牲鹅鸭都喂得有,田园味道,那是足得很

  在值周教师的干涉下,人声渐渐静下去了。过了一会,连禽畜的声音,也听不到

。于是整个夜空中,就只有雷的轰鸣。

  然而始终都没有下雨。

  上床的时候,不知怎的,你忽然想到了人们所爱说的“天从人愿”、“天人感应

”或者“天怒人怨”这一类的话。你笑这些话全无道理。而你却清楚地记得,曾经有

过那么一个时期,虽说你也并非真就相信它们,但至少还是觉得它们是很有意义的。

  “是该根除那种‘浪漫’的思想了!”你朗声说,说着一口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你想着种种最现实的问题。末了,你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

  “一边是她的后娘,一边是我这儿,显然,她根本就不可能犹豫……”

  

  

  第二天,也许是因为心中老想着即将同她谈起这件大事的缘故,你时时都心神不

定的。连厨房那只陈古百年的担形油盐罐,都被你失手打破了。吴疤儿笑话你;你便

把这原委告诉了他。他装神弄鬼地为你卜了一卦,也不怕得罪你,说:在这种时候打

烂东西可不好,八成,这回的事,你们都如不了愿……

  “要么来这儿喂猪,要么离开我,所以我倒也看不出哪叫‘如愿’,哪叫‘不如

愿’。”你颇显洒脱地说,说着还加上一句:

  “只怕还会专门来份红头文件,叫人两头都占或不占?”

  这样一想,你好象还当真安稳了些。于是你努力从这事中走出,开始抵挡和回击

着那吴疤儿已就“如愿”二字开起的带色的玩笑……

  这小厨房自家有个规矩:轮休前一天的晚餐,就不必再管了。因此,午后一点多

钟,你离开学校,踏上了去天河岭的路。

  在路上,你一直有意识地想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来调节着独行的无味,二来也

借以排遣着那种说不出的、似乎仍在暗暗地骚扰着你内心安宁的古怪感觉。

  你想着她曾经告诉过你的一些她的往事。……她那笃信宗教的生母还没因病去世

的时候,她的一家很幸福。那时,一家四口——她的父母,她本人,连同一个妹妹,

住在长江边的一处崖岸上,屋子整个被浓密的黄桷树荫庇着。崖下是昼夜喧豗的滔滔

江水。临江的窗口,永远都有着盛开的盆花。她和妹妹从小便喜欢对着江上的白帆高

唱。后来,妹妹跟着父亲,热衷于采集蝴蝶标本;而她,却进了市里少年宫的课余舞

蹈学校,每个星期天都过江去那儿练功。父亲很“糯”,乐呵呵的,从不干涉女儿们

的自由。母亲却**奔放,外貌秀美而内中颇具男子气,而且极盼女儿们成材……

  “她把我和妹妹的学习催得好紧!不过,她是最心疼我们的。灾荒年,她颈上都

饿起了索,还硬说她口胃不好,要把一点吃的都让给我们。”她说到母亲,象一切失

去了生母的女儿们一样,话语中满带着缅怀的深情。而她提到她的父亲,尤其是说到

他的现在,那语气也不是什么埋怨或冷淡,倒是一种深深的叹息和哀怜。

  有时她又谈到她自己。

  “我喜欢唱歌跳舞,但从没想过要以此为业。在学校时我都很少上台。当然,下

乡后在公社宣传队混了段时间。不过那也是没法了,一来当时还迷信所谓表现,二来

也觉得,这总强似玩锄头把子。……小时进那业余舞校,其实,一方面自然是听妈妈

的,说是要培养自己的毅力;但主要的,还是听人说,练功可以把人的体型练得很美

。我喜欢美,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也总想也让自己显得美。……”

  她说到“美”这个字眼的时候,眼中总是流泻出异乎寻常的自尊和自我意识。同

时,她说这话时,眼下她这种有意识的不修边幅,同她自身那种无论如何也都难以掩

藏的美,实在是形成了一个使人永志难忘的鲜明对照。

  恋人的业已消逝的年华,纵然平淡无奇,但也总是金色的。你尽量发挥着想象,

竟感觉心情变好了起来。

  “幸福只在自己心中,全得看自己的体会。”你寻思着说。

  进而你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你想起你那永远都在精心地算计和安排着家务的母亲,常常象对待平辈的朋友一

样,老爱笑叹着对你说:“当娃儿才是最幸福的!长大了,挑起生活的担子,难哪!

  初听这话时,你大约十岁左右。那时,你不知曾多少次象这样严肃认真地设想过

:当一个大人,到底有多难?

  现在你早已长大了,而且已经吃过了那么多的苦。可是,要说是时时刻刻都在觉

着那“难”,好象了未见得……

  也许,人实际承受痛苦的能力,远远还超过他心理上所作的忍受痛苦的准备?—

—或者,单身汉所能遇上的所有痛苦,同家室之累这一容易被人们忽视的痛苦相比,

原本便不足为道?

  你又依稀回想起了你的父亲。在你的印象中,他虽然失意,但却从未有过半点落

魄的样子。只要回到家里,他脸上便永远都挂着达观的浅笑;每天早晚,他都必定要

屏息敛气地在院坝里做上一遍广播操,并且还要打上几套太极拳。而直到他同家庭永

别的那年冬天,他都还在坚持着冷水浴……就为他这种不萎不倒的精神,有人才说,

他这是在为老蒋的反攻大陆磨枪备剑……

  至今你都想不通,为什么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个人,一生一旦走差了一步(且

不论其原由),终身便将陷入万劫不复的苦境,还得祸延子孙?只说你父亲本人吧,

分明曾经是为民族解放血溅抗日疆场,可为什么这段历史却被一笔勾销,而世人盯住

他的,却永远都只是他是“反动军官”这点?

  想到这儿,你不禁深深地为她庆幸。

  “她毕竟没有尝过身为‘黑狗崽子’的滋味,”你想。“再说,虽然在家庭生

活中,她也遇到了不幸,但是她家毕竟还有过真正完满松心的幸福;而我和我家呢,

却似乎生来就同苦难结下了不解之缘!”

  恰在这时,一个农村后生急急地迎面走了过来。在你跟前,他放慢脚步,犹疑不

定地打量了你几眼。然而他终于没说什么,便同你擦肩而过,又匆匆地赶路了。

  窄路相逢时,当地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知青,这是常有的事。因此,你也并未对那

人的神情作什么推究,只管走自己的路。

  已开始登山了。尽管干旱,为时令所催生的草木,依然果敢顽强地冲破坚硬的土

地,并撕裂自己的皮,大胆而执着地开始了它们的新生。在穿越乌云的晴光的照耀下

,这甦生的山野,青翠、葳蕤、抖擞有力且似带有一种**的肉感。四下都响着草叶

的拔节声。完全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充满创造精神的碧血涌溢的博大躯体……

  虽说是又正处在苦难意识之中,但是,这四月的大自然本身,却并不给你以残忍

之感。恰恰相反,眺望着漫山遍野的绿草黛松和五颜六色的花儿,想着等会就能吃到

她为你备下的清冽醇香的凉水醪糟,还有她那动情地凑向你的山果似的**,你甚至

喜悦和快慰得浑身的神经,都轻轻地哆嗦了起来……

  生,毕竟是美好的,不然,何必为之苦苦奋斗!

  然而,一时却有个唐突的念头撞入你的脑海。你暗想:要是没了她,你将如何?

  你忍受不了这样的想象。于是,仿佛是为了迅速证实它的荒谬,你不顾已经走得

发软的腿脚,反倒小跑似地加快了步子,一个劲地朝着山顶方向冲了上去。

  上山了。一群农夫麇集在山顶那片草坡附近,手里都拿着家伙。你上山的时候,

还从未遇上过大批的人来这药园干活,因此,你不禁暗自觉得有点儿败兴。

  大家都齐刷刷地转向了你,并向你投来了一种与其说是麻木,不如说是莫测高深

的直勾勾的眼光……但这也决不是在狐疑地打量你。气氛古怪而且高度紧张。

  你的心无端地紧跳了起来。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了血液强有力的压迫。于是你用锐

利的眼光逼视着每一个人。许多人都受不了你这眼光,把眼避开了。也有些人仍旧死

盯着你……

  你走过去。——突然,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不能相信:那间久已为你所熟悉

和依恋的惹人怜爱的小屋,竟然压根儿就不见了!

  然而,眼前的图景清晰得毋容置疑——在半斜的春阳的照射下,小屋原先所依存

的那儿,只有一片乱七八糟的砾石、废渣和几截黑乎乎的烧残的木头。一堆堆带着余

烬的木炭,触目地散布在这废墟之上,时儿从中还逸出几丝袅袅的细烟。那烟低回哀

婉地在地面徘徊着,然后一阵风来,便倏忽消逝在昏黄苍凉的大气之中了……

  接着你看见,在一处平而洁净的地方,放着一段用化肥口袋掩盖栓捆着的什么东

西,在那段东西的旁边,还有着一截焦糊的、形状类似某种动物躯体的物件。

  这之后,你便什么也看不清和听不清了。也不知自己都做了些啥之后,渐渐地,

你感觉得人们都围着你,并且好象是从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一道道声音,正在向着你

飘来——

  “……恐怕你是同孬牛错过了。他只晓得你是在学校……”

  “我们也是上来才晓得的……多半是雷火。只是,不晓得起先她为啥都不跑?”

  “怕也是命!——其实,记得不,那是哪一年,也都差点儿遭雷打燃过的……”

  “……造孽!这一向,好象公社都在说,知青全部都要调回去了!”

  “这狗也难得!——到死,都守在她一堆的!”

  你兀地恶狠狠叫了起来,声音破而嘶哑:

  “你们看见她,是在哪儿?!”

  大家都象是有点儿害怕你这模样。但他们还是惴惴慑慑地说了:好象呢,就是在

她平常安床的那个地方,而且屋梁正压在她身上……

  ——你猛然尖叫了一声。接着,你疯魔般地从怀里掏出那几包药片来,嗬嗬地咆

哮着,撒手将它们朝着空中一阵乱扔。

  人们畏畏缩缩,似乎觉得离开你也不是,劝你也不是。不过,最后他们显然还是

都感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人事,因此纷纷地都悄然离去了。只有两三个看来是承头的

,才吞吞吐吐地问了问你,看还需不需要帮什么忙……

  “给我留把锄头。……都走。”你埋着头做了个手势说,一面一个劲儿地喘着粗

气。

  于是他们都走了。

  你独自象这样呆了好一阵。待到你觉得自己已有力气站起来的时候,你怔怔地站

起了身,准备去干那件尽管至惨至痛,但却无论如何也都必须得去干的事情。为此,

你聚拢了自己心性中全部的冷酷因素;你隐隐地知道,不象这样,你根本就办不了那

件事。

  你也不明白究竟是出于心灵中的哪种需要,反正,你确是战战兢兢地鼓足勇气,

打开那已被别人捆扎好的塑料薄膜筒子看了看。一经打开它,人生在常态下是绝对难

以猜想到的那种极端的悲惨和残酷,才真正劈面呈现在你眼前……你没有勇气再多看

她一眼,连忙紧闭上了眼睛。

  你将她裹紧抱到了山顶的残庙前。但想了想,你又将她转移到那磨形巨石底部一

处人所难至的地方去了。尔后,你将玄豹的残骸也搬向了那儿。

  那儿有些不规则的石缝。你选中其中的一条,用锄头修整了它一下,然后咬紧嘴

唇,郑重而虔诚地将她安放了进去,又用碎石块和泥土将它**地封闭起来。接着,

以同样的方法,你将玄豹也埋在了旁边的另一条石缝里。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一个人

来取走了锄头。他象是想要对你说什么,但你回头看了看他,他便慌里慌张地逃开了

……

  也许远远地有着一番很大的交头接耳。而且,事实上也有过几声含着同情的呼叫

。不过最终一切都寂灭了。不光没有了人声,连最后一缕残阳,也都没入了广袤的暮

色里。

  你望着红得有些狰狞的云霞发呆。后来,你那荒漠般的脑中,慢慢地有了些念头

。一时你不相信,这可怕的事实,只是由一些自然和偶然的原因直接造成的。你甚至

感到了其中有着一些憧憧鬼影。然而后来……你无奈地俯下了头。

  忽然,你意识到,其实你心底本已有着这样一个潜在的念头:今年,你一定要好

好地帮她复习一下功课,然后两人一块去报考大学,凭着自身的力量,最终还是争取

离开这个地方。……一经意识到这点,你悲怆地对着渐次浓重的暮色,发出了一串凶

恶而干巴的冷笑。

  在最后一线天光还没有消失之前,你又用刀子,在石壁上刻下了两行小字。你刻

在她墓穴前的是:天河仙子之灵。刻在旁边的是:义犬玄豹之墓。在刻这些字的时候

,你的手被重重地划破了两三处,因此,好几个字,都显得有点儿血迹斑斑。

  这一夜,你就靠在这儿度过了。当太阳再度照临你的时候,你伏在石上,在心底

长长地呼唤了她几声,然后你终于满带着一种真正的幻灭之感,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

了这儿。

  

  

  

  

  10、“高升”。视点改换在另一层面。

  

  

  

  好些天,你都无法理解和习惯你所遭遇的事。不过,自从那回得知父母的死讯后

,你就已经没有了不能理解和习惯的事情。于是你终于理解和习惯了它,虽说每当从

睡梦中刚醒来的时候,你都在意志防线暂时松懈的情况下,总是感到一阵阵剜心般的

痛楚。

  “她去了。去了。就这样猝然而永远地去了。”神经挺坚强的时候,你常象这样

喃喃自语说,一面眼中也发放出一种梦幻般的朦胧辉光。“人生也的确可怜,”你暗

想;“‘一样生,百样死’这老话,貌似浅显,细想来竟是极其深刻的!最终我们也

都会走这一步。……唉,人生的一切苦难我都可以平静地承受或绝对不会服输地死命

反抗,唯独这事,却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莫可奈何!”

  有时,你不由自主地也从一种非宗教的角度,吟味着“彼岸”这类字眼。想到昔

日构成她这么个人的所有元素,现今已融入了洋洋洒洒、雄浑壮阔的大自然之内,连

你自己都不敢相信,你心中,偶尔竟也会悠然掠过一丝类似松快和喜悦的感觉……每

逢这时,你便会深情地凝视着那明灭闪烁的日月星辰和浑厚华滋的山川大地,感到它

们是前所未有过地同你贴近与亲密。

  你有一个极大的长处,便是能够相当有效地控制住自己的感觉和想象。为了不让

自己永远都陷在无济于事的苦痛里,你时常都有意无意地回味着《战争与和平》中安

德烈王爵死后有关娜塔莎的那些心理描写。你觉得托翁对世事人心的剖析确是至为朴

素精深的。你故意不再去苦苦地想她,渐渐地,也就当真不会常常都想到她了。于是

,她便成了一块积淀于你心海底层的秘密珍宝,而那心灵之海本身,也就慢慢地复归

于深广的宁静……

  然而你外在的生活,却又陡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波澜。

  这天,邵俊德满面春风地叫住了你。

  “伙计佬儿:恭喜,恭喜!”

  他见你诧异地看着他,便解释说:区上要办几期基层干部轮训班,需要你这么一

位长于办伙食的同志,因此,有关领导已研究决定,要将你抽调到镇上去一段时间。

  “唔,伙计,这也算是‘高升’啦!”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拍打着你的膀子说

  “这也叫‘高升’么?——我咋觉得更好象是伺候人的买卖!”你撇了撇嘴角,

大咧咧地说道。不过话虽如此,你心头对这事倒也是无所谓的。甚至于,想到如此这

般重新换上一个生活环境,你还觉得这倒也未尝不可。

  “呃,不能恁个说哟,分工的不同嘛。”老邵忙更正着你。也许是连他自己都觉

得这样的话太少气没力,因而他又改口说道:

  “嘿,我说伙计:还是该客观、实在一点来看待这些问题!——说个老实话,别

的不说了,这点你该想得到:去那边办伙食,再说怎样,也强似在我们这‘教二哥’

食堂嘛。”

  你深感再说下去毫无意义。于是你落落大方地笑着说了句:“那咱起码也就去图

它个‘口腹之乐’嘛,是不是,校座?”说着便问起他一些需要办理的具体事项。

  两天之后,在一个从劳动班抽出的大个子学生的陪送下,你带着你的行囊,离开

了这矮松岗,去到了巴阳镇上。

  你在镇头的区委大院中落下脚来。

  这巴阳镇不大,但区委大院却好气派!那由一色的银灰沙砖院墙围裹着的整个范

围,足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那么大。主体办公楼是全钢筋混凝土建筑,而且式样对于

此地来说,绝对是居于“潮尖”上的。其他派作各种用场的房屋或设施,也都无不是

“应有”尽有。凡此种种,亦无须赘述。单只说你这儿吧——你一来,居然便现现成

成地住进了一间崭新的(指从未排过用场的)十几个平方米的屋子……

  厨子的活儿,当然是尽人皆知的了。并且,对于当今的中国人来说,至少也都间

接地知道,我们的“会议”和“干部培训”一类的集体伙食,大体上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巴阳区委大院内的这种伙食,也许尤有特色。简而言之:它是古源县传统的“水

八碗席”和各种“外来菜”在品种花色上的高度结合。虽说它在风格上不大和谐,但

就其质与量两个方面的实惠而言,却颇堪称至少是本县的其他区乡都无与伦比。除去

那些公认了的“保留项目”,照区里的意思,这回就是还想让你这“半洋”的厨师来

进一步作作改善。而且这里也得客观地说一下:区里几位主要的负责同志,对于味觉

艺术,还真有些鉴赏力。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这也只是说明他们自身有着一股永不

衰竭的向上追求的精神而已;对于下边那班有时才来光顾一下这常设宴席的本区社队

两级干部而言,就是原先那种水平,拿他们的话说,也都“没甚谈头”了……

  你一来,自然走马上任。不知是因为你的手艺,还是因为你那总给人以沉静柔顺

之感的外貌,反正总而言之,来此个把月后,你竟然得到了这院中上下人等一致的好

感。甚而至于,当那些一再强调“不能还搞‘左’的一套”的文件接连宣读后,直接

管你的那位头儿,还有了那么点想要“培养你”的意思……

  然而,老实说,你对你这工作反感至极。许多时候,眼看着那一堆堆、一群群或

死或活、或鲜或醃的鸡牲鹅鸭,摆弄着那没完没尽、浓香腻肥的大酒大肉,你总是情

不自禁地便回想起了在乡下吃的那些杂粮苦菜饭来……你问自己:这淌水也似地在桌

面上端上撤下的好酒好菜,不是巴阳人民的膏血,又是什么?

  不过这又哪是你所管得了的事。你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自己决不去追求“上进

”,决不还去变着法儿将这丰盛的吃食弄得更好。但就是这样,也都得有限度。因为

你的烹饪技艺早已是经人家鉴定过的了,况且,说到底,你也总不可能暴殄天物,还

故意去**那些吃食吧……

  “唔,就这样看吧,”一次,你拿着锅铲儿,烦躁且又刻薄地暗想道。“这也等

于是在乡下舀粪浇地。其他还说个啥,不过只是图个生存。——好在这点,这儿的生

活条件,不光与乡下有着天渊之别,就是比当初在那边学校,也不知好了几多。”

  是的,在这儿,你的身份同另外那一胖一瘦的两条汉子一样,都已是大厨师了,

一切下手的活儿,都决不用你们再去亲自操办。而最理想的一点又是:这儿沾着一个

“三线建设单位”的光,白天黑夜,都有长明电……

  你个人的生活也很快便走上了正轨。偶有闲暇,你也到野外去走走。不过你从不

去天河岭方向,也很少再回学校。对这一年多来的事,你力求淡忘。你极愿身心都经

历一场蜕变,由此造就一个全新的与过去脱节的自己。但事实上,这一点,不说完全

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至少也是很不成功的。仿佛仍有着一根无形的线,时时都老要将

你的心与目,顽固地牵引向天河岭那方,而且一经这样,你总是仍会有着一种混杂着

悲苦、哀愁和伤恸的茫然若失之感。

  更多的时候,除了继续自己的日课,你都还是在观察着眼前的现实。固然,因为

身份的限制,你所想要了解的那些人和事,尤其是那些人的真实思想和那些事的内在

实情,你都只可能是间接或表层地了解一下。不过,即便如此,因朝夕相处于这大院

之内,加之每每还要相逢于饭桌厕所,所以对此你亦算是小有所获。你发现,那些在

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整个巴阳区开化发展进程的人,大致都有着这样一个共同点:他们

都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是兢兢业业地在为当地人民谋幸福,而且是相当忠实地执行

了或正在执行着上级的各项政策的。他们的外貌普遍显得清廉,衣着朴素,整个人则

给人以忙忙碌碌、风风火火的这样一种印象。而后面这一点,更是凡有目者尽皆可睹

。据你那位顶头上司、已在这儿办了整整三十伙食的“厨子头儿”王胖说——“你也

是没见那年辰革起命来不要命的那个闹热阵仗!”,然后他便子丑寅卯、一二三四地

为你扳指数上了一大番诸如土改、反霸、办组、建社、反右倾、搞社教、学大寨、割

尾巴一直到眼下“工作重心转移”等各个时期的情况。想来也真只是你无缘逢上此地

那种**燃烧的岁月了,而且就连人家眼下抓的各种工作,你都无由见其实在成效;

你所看见、并且早已是见惯不惊的事是:每天都有专人将各式各样的生熟吃食从四乡

或县里运来,然后经过你们这三位大师傅和好些个下手的拾掇,便大碗大盘地摆到了

桌面上去,然后它们又变成了残汤剩水和满地渣滓,然后……附近的农民们便由院墙

角落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坑内,一担担地将其弄走,最后想必就还会是出言不逊地将其

泼洒向了周遭的地头……

  为今年准备再次报考学校的事,你也曾直接同这些头面人物中的一两个打过一下

交道。今年有个新规定:凡国家在职人员报考,必须经过本部门领导的同意。照文件

原意,你这事,似仍应由茅老当和邵俊德们表态。但正如上方各种“精神”来到此地

多少都会有些走展一样,那两位校座竟都不肯对此说上个什么,却硬要将此事推向区

里,理由是,你此次被抽调到区里来,区上早已对他们明说过,这并非是短时间的。

  于是你去找这大院内坐守办公室的刘培志。

  按正式称谓,这刘培志最多也就是个所谓办公室主任了。不过,这儿却有个谁都

认可的规矩:凡是正二八经坐在办公室藤椅上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都被人尊为

“书记”。你当然无须乎去更正这一点,让人家脸上无光。何况你压根就并没有把这

院中众多的官儿的衔头一一弄清楚过。因此,在这儿,你也就只能是从俗了。

  “刘书记,”你尽可能自然地象这样叫他,倒也全然没有一点讥嘲挖苦的意思。

对方也挺受用地“唔”了一声。于是你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刘培志直视着你,眼光从老花镜上方透出。突然,你发现他脸上的神情由冷漠骤

然转向热情,甚至于还象是有了几分讨好卖乖的模样。你正感惶惑,觉得自己好象不

该享有这份殊荣,却早见他笑得象锭烂银似地朝着你身后说:

  “张书记,您……请坐!”

  这张书记却似乎没心没绪,显得郁郁寡欢的。他径直在老刘对面的空椅上坐下了

。然后他约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你一下。

  你明白他这是想同刘谈什么。更重要的又是,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那老刘是

决不会张理你。因此,你识趣地走向屋子的另一角,假意在那儿翻弄着报纸。

  “……不大好哇,”那位远在土改时期便已名闻全区的老书记低沉地说,完全没

有往常那种声若洪钟的味道。

  “硬是……那样?”老刘很默契地搭言,口气亦已显得有些忧虑。

  “我已尽力了。上边的意思,不光是觉得新上的人年龄不能偏大,还明说了,就

连在任的,象……这种,都要陆续退换下来。都晓得,这两天,是和原先大不同了。

弄不好,怕还真的要从外面派个文化高些的来……”

  “嗯……那,那这怕也是太……太啷的了呀!”老刘的声音变得激越而动情。“

书记,老实说……老实说我的事都在其次,主要的,还是对您不够公平嘛。想看,巴

阳这山,这水,这广大的社员群众都咋离得开您呀……唔,就是从工作方面说,这六

七个公社的头儿,都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也都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真正好展开工

作嘛!”

  “是倒是噢。问题是,真要是大势所趋,也由不得人哪。——唉,想来又有个啥

意思,辛苦了几十年,说下,还不就得下来……”

  一前一后发出了两声轻叹之后,两人的谈话变成了耳语。

  这些话的意思,你当然一下便听明白了。而且由此你还敏感地意识到了它那潜在

的意义。你暗想:“新旧换代的问题,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权力的明争暗夺,看来已是

事关整个社会。老的,总觉得自己过去无功也有劳,所以决不情愿放弃既得的一切。

而稍小点的,不管是哪种情况,也都多少怀有想要趁机‘上去’的念头。——不过这

倒是个苗头:今后,被倚重的对象,显然只会是所谓有文化的人,或者莫如说,其他

一切条件合辙,却又有块‘金字招牌’的……”

  由此自然你也就加倍地认识到自己来此的重要意义,虽说你倒丝毫也没有希望日

后为官。

  当那两人的声音变得比先前更大,张书记还一边喝茶,一边谈起县城内的一些寻

常趣事的时候,你当着他,把你的来意,再次陈述了一遍。

  你原以为,他们多半都会用“研究研究”这句套话,来作为对你的回答。然而,

没想到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一口便回绝了你,而且两人的口气都颇欠温和,完全不象还

有什么回旋余地的样子。

  “不行。我们不同意!”老刘果断地说。

  “得从本职工作出发,”张书记慢慢说道,从容不迫的神态,表明他所持的理由

,远比那刘‘书记’更加充分。“你干这行,没有必要还脱产去念书了。一来,我们

觉得你的业务已经够熟练的了;二来,除非就算去,你也都是去学这个。”

  一时你真有啼笑皆非之感。但你还是强笑着据理力争。除了反复强调那个浅显通

俗且又时髦的理由——年轻人应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之外,你甚至还“冲破禁

区”,把自己原本无意为庖厨这点对他们挑明了。然而听了你的话,真假两位书记都

同时冷冷地打了了两三个哈哈。

  “年轻人,‘党叫干啥就干啥’这句话,我想怕还没有过时呦!而且我想恐怕永

远也都不会过时的!——你想看,这么多的人,都晓得念大学好,要是一窝蜂地都甩

下手里的活路,去打那个挤,会成个啥样子?所以,不然为啥国家咋又还会作这个规

定?”真书记侃切地说道。

  “啥事都由随自家,还行?”假书记来得更加简捷,并且还显得气呼呼的。

  在这种小地方,尤其是在这地方的这种单位,其霸道的作风,远非大城市的人所

能想象。你既已来本地多年,因此对这一点也早知一二。于是你心下明白,这回的事

,又算是活见鬼了……

  “在人家的这种心境中,你小子,却想要去拿文凭!而且,人家还是多‘占理’

、多有‘政策根据’呀……”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你自嘲地说。

  而作为这事最直接的反响却是:不几天,刘培志向你宣布,连你的工作关系,都

已正式转到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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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5章:11-12-13”内容快照:

『11-12-13』

11、孤独你又一次~陷在~切的孤寂中。不光是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希望和任何一件~以使你忘情于其中由此~心灵充实的什么事情。其实,你原本有着一个极~好的朋友。不过,同样是因为社会生活与个人际遇方面的缘故,他早已远在天涯海角。你俩很少通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懒于在信中抒情的人,特别是你。你宁愿在心里怀念他。你~,这种由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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