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孤独
你又一次入陷在深切的孤寂中。不光是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希望和任何
一件足以使你忘情于其中由此感觉心灵充实的什么事情。
其实,你原本有着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不过,同样是因为社会生活与个人际遇方
面的缘故,他早已远在天涯海角。你俩很少通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懒于在信中抒情
的人,特别是你。
你宁愿在心里怀念他。你觉得,这种由沉甸甸的失落感和飘浮渺茫的怀旧情绪混
合而成的心境,对于你来说,委实是更够味儿。
……常常有些关于你和他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幽幽杳杳地泛上你的心头。……有
一次,他曾平静地对你微笑说,也许你这人太严格、太认真、太苛求了,他与你相交
甚久,竟然就从未听见你赞扬过谁。一次他还开玩笑般地说,你这种心性,在这世间
,也确是少见,倘若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一定要好好地为你作个传儿……
其实你俩实在是心心相印。然而,你俩的性情,却又是迥然各异的。他温柔腼腆
一如好女。就为了这个,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甚至还制造过流言,怀疑你俩是否同性恋
。殊不知,你这人外貌虽倒不算“武辣”,但骨子里男气却是极正的。你向来便把同
性恋看作是人类的头号耻辱,尤其是男同性恋,仅仅只是推想它,你都觉得丑恶不堪
……
人步入成年后,要想结交一个真正的朋友,已属万难之事。以你的德性,且又局
限于这样的生活圈子之内,说到结交朋友什么的,那自不待言,实在更是无望。
但是事情偏有这等奇特:你虽说无缘在实际生活圈子中找到一位凡事可以相托或
者说聊慰寂寞的朋友,却于意想之外熟知了一个人,且是一经如此,你便还对其慊慊
于心,暗暗地将他视作了知己。
一切都因你偶然拾到的一本日记引起。那日记本上既无姓名又无地址,也说不清
它为什么会失落在荒山上。但它确确实实包含着一颗为你所敬慕、至少也是让你深感
兴趣的灵魂。通过它,你活灵活现地见识了一个人,以及种种与他、与你、与我们这
一代人都有着紧密关联的事。
他的身世和生活经历都实在是与你太相象了,以致这日记中所记载的许许多多的
事,简直就象是你亲自体验过似的。尤为难得的是,你俩对世事人生的看法,从大的
方面看,竟是那般的一致!只是,说实在话,兴许他这人略比你显得单纯一些。再则
,据推测,他,似乎应是一位才华洋溢但却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
你的整个心灵都被这本日记深深地震撼。尽管你亦为自己在未经人家许可的情况
下见到了人家的隐私这点感觉不安,也为自己无法交还它、尤其是无法结识它的主人
而深感遗憾,但你却为自己有幸见识这样一件东西这事本身,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
的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所指,一时你也闹不明白。
既然自身一切有关“前程”的路子都给堵死了,你反倒抛开了功利主义的念头。
你开始郑重地考虑,今生今世,你这人,究竟该是投身于哪项事业,才是最合适的。
你作过好几种设想。但对于它们,你不是感觉合不了胃口,便是感觉自己的知识
与之对不上路,甚至于简直觉得,果真象那样,才真是一种不够明智的选择。
——当你猛可想到一点,于是仿佛遭遇电击,不觉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一时都
且麻且烫了起来。你觉得那个最佳的结合点被你找到了,由此你似乎已洞悉了自己的
未来……
几天几夜,你都在一种迸发着理性之光的焦灼和迷狂状态中度过。然后又经过了
好几天冷静深沉的思索。最后,你以你特有的那种并不特别显得激昂慷慨、但却于平
稳之中颇见侃切力度的口吻,象面对他人似地说:
“我一定要写出一部规模宏大的、展现时代风貌并反映一代青年心路历程的作品
来!”
近年来国内兴起的伤痕文学热,你早已注意到了。对于那些文学作品,你承认它
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价值,但从总体上说,却对它们并不满意。你觉得,它们
普遍还只停留在讲述故事这个阶段,且不说文采了,就是在许多必须面对的社会人生
重大问题上,也都总是羞羞答答、躲躲闪闪,不仅态度暧昧,连思想方法本身,从本
质上看,亦未跳出文革后期的框架。由此你心想:你要写,首先就得要有古代史官那
种秉笔直书、了无顾忌的精神;其次,应是以写出特定社会历史环境造就的特定人物
心性这点为己任;再则,你所写的东西,必须是排开了实用主义目的而追求文学本味
的。
“它应当是一部史诗,一部当代中国平民生活的史诗。”想到这些,你感到了这
担子的份量。于是你细细地掂量起自己来,从身世、阅历、禀赋、毅力、思想水准和
文化素养等各个方面逐一地掂量。有时,你也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感到胆怯,尤其是
当你想到一旦事情铺开之后那工作量该有多大的时候。然而这种怯懦之感最终却总是
被一种更为强悍有力的东西所取代。那种强悍有力的东西,也许正是华夏读书人传统
的使命感与“初生牛犊精神”的混合物。你暗想,我们国家,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之后,文学领域内,所需要的,肯定应该是能够引起多方面深刻反思并能够预示其合
理未来的大型作品。而能够为这样的事业献身,不正好了却了你那多年来虽则朦胧但
却强烈的愿望么?
主意既定,你正式着手做起相关的准备工作来。除了清点、购买和借阅大量书籍
,你也开始考虑着未来作品的基本构架。
孤独对于写作构思来说绝对是理想的。不久,一道完整的线索在你头脑中形成了
。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那未来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说实在
的,前次你所捡到的那个日记本,在这儿真帮上了你一个大忙。因为,以其中所记载
的资料,一个对人生稍有几分洞察力的人,并不会花费特别的力气,便可以从中编理
出一个完整且又不乏教益的生动故事来……
对于作品将采取的形式,你很费上了一下脑筋。你没有选择国外那种比较时髦风
行的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倒仍是愿走一条相当平实的路子。你象这样,并非在这个问
题上你还审慎守旧,而是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你所想要表达的内容保持高
度的一致。
“眼下,我们需要的,主要还该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你自语说。
你把作品划分成三部。第一部主要表现在那种一切都显得扭曲和荒谬的年代,极
左政治和半**社会对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家庭有形和无形的巨大压力,同时着重
表现这家庭中的一个子弟,作品的主人公,对真理、事业的个性化追求及其对命运的
抗争,随之也着力刻画一批同代人的不同脸像,借以展示这一时期的整个社会风情。
本部思想内容的择重点,放在个人在政治社会中的身心搏动连同其自我发展这个层面
之上。
第二部所表现的主要是,在文明社会时代,反倒要去为最原始的“生存”而奋斗
,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人生现实。在这一部中,主人公经受了种种常态下难以设想的
磨难,最后在身心两个方面都经历了一种至为艰难的蜕变过程,终于勇敢顽强且又超
脱达观地挺了过来。从主人公的思想认识水平发展来看,本部中,他已接触到了“存
在与选择”这一人生命题,并时常都有意识地对人间的一些“久有定论”的价值观念
表示怀疑了。
第三部主要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场反常而又炽烈的爱情,立体、复杂地展示了
徘徊于传统和现代交叉路口上的人性苦难,从而对本民族的伦理道德和固有文化观念
进行多方面的剖析反思。在此,主人公无论如何也都未能冲破那厚重的历史积淀层,
或者说,他想要全面地战胜自身,但却终遭重创,仍然只能在一定范围和程度对生命
的内外两部份进行驾驭。在对夸父式的失败的体验过程中,于是他对宇宙人生的认识
,又进了一步……由此,也就完成了你对你所理解的现代人格的精心塑造。
另外你也初步合计了一下:你的这部以一个普通家庭二十余年的悲欢离合故事为
基本背景、着重表现一个当代青年人生遭遇和心路历程的作品,其规模,大约应是在
一百万字以上。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你便正式动笔了。你还有个打算:在写作的过程中,时常
都要研读一下《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红
与黑》这一类作品。你打算进一步精读这类早已熟知的世界文学名著,当然为的是接
受一下它们的影响。不过,你心想,这种影响,最好应是一种类似“负面”的,——
尽管当时你并不知道有着“负影响”这么一个词儿。
写作这活儿,干过它的人,不用说也深知它是怎么一回事;而对于没有真正干过
它的人而言,这儿对它的甘苦形容得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
反正,从此以后,你白天继续作为一个为巴阳区头面人物服务、却永远无法与之
合群的厨子,埋头苦干于锅台之上,晚上,则守着那盏孤孤伶伶的小日光灯,梦游似
地徉徜于你所幻想出的那些人和事之间,也不知经历了几多大悲大喜。而且,在此状
态下,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孤独还是不孤独……
12、雄性的弱点……诱惑……
因为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天资纵横、博通中西画艺的青年画手,所以,在写
他的时候,你势必要涉及到好些所谓专业性的问题。
你小时也曾在父母的诱导下学过绘画。不过,当时你一则是对此兴趣不专,二来
因年龄和学识关系,对画道也缺乏较深的认识,所以画上两三年的时间,也就没有再
持续下去。
然而眼下不同了。为了让你的主人公真正活现于你的作品,你有意识地要使自己
在一定程度上变作他。为此,你一方面广泛深入地研究了中西绘画理论和绘画史,另
一方面,在白天的空闲时间里(单身汉发心要挤时间,总是有潜力可挖的),你也就
一本正经地玩起了这丹青之道来。
没想到这回你操起画笔来,其长进之迅猛,使你自己都感觉吃惊。有时,独自静
观着你那一幅幅日新月异的画作,你甚至忍不住象这样想:“难道说‘有心栽花花不
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俗话,还真要应验在我的身上?”
这相想着,你性格中自大的那一面不禁又冒出来了。一次,你凝视着墙壁上的画
儿,暗暗发誓说:“在绘画方面,我也要有这样的目标——三十岁时初见成效;三十
五岁时,与一切和我同时代的大师并驾齐驱;四旬之内前无古人;五十至六十岁之间
,力争搞出一批足以雄视百代的作品;六十岁以后,就重返平淡天真,借此修身养性
,以颐天年吧……”
当你静下心来,你也觉得,这样的野心,也实在是太大太野了。你有些犹豫,不
知象这样的目标,究竟是该用于你自己,还是该用在你的那位主人公身上。然而最后
你还是把它留给你自己了。你暗想:“这同在人前自我吹嘘毕竟是两码事。一个人,
若不朝着最高目标奋斗,又有什么意思?”
在这一点上,也许你是错了。你没有意识到,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固然能够满
足你这样的心灵的需要,但同时,它也正是使你这整个人有可能永远陷于不幸的根源
……
不过,你还是严格地把住了时间的分配这个度。你决不愿影响了你的大事。你决
意只把画作为你的一项副业,一种调剂。
然而这两者事实上却又委实是相得益彰。写作开拓了你的画境,而画境反过来又
推助了你的文思。于是你自在优游于这二者之间,虽则劳累,却也其乐融融。
要说你除了陶醉于文章绘事这等雅道中,于世俗尘念均已丝毫无干,那也是笑话
。虽说你久已有种模糊的意念,要以此生在这日渐平庸的时代重竖起一面英雄主义的
大旗,但是,你也总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一个最浑噩、最窝囊的人所有的那七情六欲
, 你同样也有,而且,假若它们是同一个人的创造精力成正比的话,那它们
兴许比那班人的,还要来得更加强烈和难以遏制。
好长一段时间,你都觉得,你的情欲,随着她的死,已经泯灭了。可是,当眼下
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又遇上这桩事儿的时候,你才发现,那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
,事情也远没有这样简单。
其实,就是在此之前,你都未能摆脱那种纯粹肉欲的骚扰。灵与肉在这儿确是两
相分离的。情爱虽已死灭,官能却依然健全。与雌性相比,也许雄性在这个问题上要
懦弱得多。这是一种先天的弱点。地不耕抛荒易,箭上弦则不发难。……有时,毋庸
讳言,你甚至也都只好又重新犯起了少年男儿的那种荒唐罪过,尽管每逢那样的时刻
,你的心情都总是显得格外的绝望和冷酷。
仿佛鬼使神差,你为你的主人公安排了两次纯洁的恋爱。还在写到第一次时,他
的初恋,便于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你长眠的春心。这很象是从冻土中苏生的嫩芽,弱
小而不起眼,但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生命力。
你刚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颇有些看轻自己。你觉得同鸿雁一类用情专一的动
物相比,在这个方面,人竟不如**。不过,在这儿,一切理念的东西都起不了多大
的作用;你胸中还有着只能是施予以实在对象的柔情,而且也需要有人将这同样实在
的柔情施之于你,——事情原本便是这样简单。
真的,恐怕也是人们自己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了。细想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
忠诚,到底有无必要,定要将它保持那个人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世间之后?况且,
就算是他又真心喜欢上了另外的人,这对于从前那个人,到底又算是有何妨碍?……
你渐渐想到了这些。可是你并没有彻底改变你久已形成的观念。而况深沉爱情的
力量,也确是极端强大的。你不敢断定,你究竟还能不能爱上别人;但你却敢断定,
你即使爱,也都爱不到原先那么真挚,同时也爱不到那么理直气壮。
这段时间,张瑞虹常到你这儿来,说是她很喜欢看人家画画。她便是已经退居二
线的张书记的独养女儿,从县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已将及一年。一个十八九岁的
乡镇少女所能具备的魅力,这张瑞虹差不多都全有。在这个方面,她多半是从她那位
曾在部队文工团待过好些年的妈妈那儿继承了许多东西:热情,甜美,大方,温婉,
并且颇善理解人意。而长得又堪称动人——白净高挑,隆胸丰臀,水柳一般柔嫩的腰
肢,瓷盘儿也似的脸庞上,一对大眼,永远都象是含着喜气。总而言之,如果她只是
生长在这儿的普通人家,便还仅仅可归入“小家碧玉”这个范畴,但既然偏偏又托生
在了这样的家庭,那当然也就算是这巴阳镇上的一只白天鹅,或者说是一位小公主了
。
她来的时候,你都总是正在画画。每次来,她都坐在你身后,双手托住腮巴,肘
子支撑在大腿上,一言不发地眨眼观看着你画画。不过,每当你放下笔,或者只是暂
时停住一下手的时候,她都总要很得体地赶紧同你说上几句话。她从不用那种明显的
、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世故的或浅薄的褒扬话来赞美你的作品,而只是带着一点沉思般
的浅笑,用一种天真且又隐含感动的话语,说这些画都给了她些什么样的感受。她的
感受自然说不上有多深刻,不过,通过好多次她所说的话来看,她对画境的总的理解
,还算是八九不离十。你发觉了这点,听起她的话来,不觉便认真了好些。
有一次她说,从前,她曾经跟着附近那家“三线建设单位”的一个工程师学过水
彩画,但遗憾的是,不久那个工程师便调到别处去了。
“你教我,好吗?”说着,她突然话题一转。
当时你还主要是从时间问题上在看待这件事。你不愿自己原本有限的工作时间又
被分割去一些,因此,你当即便明确地回绝了她。
“不行。我自己都还正在学哩。再说呢,我这人生就也对当老师没兴趣。”
她好象有点失望。但她并没有表**女孩子们在这类情况下常有的小心眼儿。由
此,你不由也就更看重她了一些。
过了好些天,她见你画完一幅画后,时间还早,于是似乎经过了片刻的迟疑,象
这样说:
“……我给你当模特儿,给我画张像,好吗?”
这样的要求当然不能拒绝。你答应了她。不过,同样鉴于时间关系,这只能是一
幅素描头像。
你观察她的时候,发觉她注视着你的目光,显得是那般的温柔多情,甚而至于,
其中简直便有着许许多多的明白无误的话语。平常,她就从来都没敢用这样的眼光象
这样紧盯住你,——当然,那也许是因为没有这样正当的理由。
或许同样是由于这类似原因,你也无畏地回击着她的目光。不过,说实在话,这
时你的心倒还真跳得有些厉害。
其实,还在那边学校的时候,你偶尔到镇上来,就早已见到过她。当时你便为她
这种出众的俊美感到惊讶,并且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究竟是这地方的一个什么样
的人。
然而她却就这样闯入了你的生活,而且还成了眼下你在这整个世间相对来说最接
近的一个人。难道说,这其中又有着什么非人力所能参透的玄理或者“缘法”?一时
,你望着她那对漂亮的、且越看还越觉有内容的眼睛,不禁转动了一下这种神秘主义
的念头。令人奇怪的是,这种有点儿“意马心猿”的气氛,不但没有影响到你的手,
反倒使你笔下的这张画儿,变得十分出色。
她拿着这画儿,快活得什么似的。与此同时,她投向你的目光,也显得格外的撩
人了。
“都说,你还很喜欢读书?”她问,分明是在找着话题。
“唔。”你说。
“晚上,你都是在画,还是在读?”
“……”
“我见你这儿,每天很晚了,灯都还亮着。有两次,我有事,十二点过了,但都
还看见你这窗口雪亮!”
你不由有些警觉,因为你决不愿有人知道你在写作的事。于是你嘿地笑道:
“那也许是碰巧我忘了关灯。我这人,‘马大哈’得很。”
“还真在注意我!”你暗想。
“不,我觉得你这人很……很深,深不可测。”她挺认真地说。
“那你……就是‘浅不容泛’喽?”你用玩笑的口吻回答。
也许是一时未闹清“浅不容泛”这话的意思,她讪讪地笑了笑,便又象这样说:
“嗯,——你喜不喜欢读小说?”
你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会,又问:
“《三家巷》,读过吗?”
她说这书,还在文革前上小学时,你就读过了。那里面有关“画像”的那一段描
写,还给你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此刻,你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特地提起这本书的用意,不由暗笑着想:“这小鬼头
儿,还真有点罗漫蒂克的学生味道!”
不过话虽如此,你却顿时感觉紧张了起来。你明白这件事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从
理智上说,你知道同她这种社会背景的人谈这事不好;而从那另一方面来说,你又觉
得,如若要对这样一个纯情少女抱着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那也实在是一大罪过。
于是你感觉得这话不好回答。这不为别的,只因为还怕引出了她什么别的话来。
她显然也不便再追问你。因而她朝着手里的画像呶了呶嘴,换了句话:
“这像,把我画得好美!——这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了。”
你不愿迎战,所以虚晃上了一枪:
“当然,画得还算顺手。”
“……只是这样吗?”她垂下眼皮,象是有点儿幽怨地说。
尔后,她仍旧时常上你这儿来。看来人类在这种事情上,都有着一种锲而不舍的
精神。她依然没有失却分寸,只象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你不忍让她陷得更深,因
此微微地向她示意说,你的人生经历与她的相去实在太远,所以说,你俩能够象眼下
这样友好相处,都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父母的问题,说到底,至今都还只是不了了之。”在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
你象这样说。
但她却松心地笑了起来。
“现在,谁还在乎这些事呀!”她说,美丽脸庞上的笑意,显得格外灿烂。
这话使你微微感觉不快,因为你当即就想到了它的另一面。
她对你越发亲昵了。学生味的乡镇少女,在这种场合,自有一种难以形诸笔墨的
风致。简而言之,在你面前,她亲热,却又决未失却规范;偶有一点撒娇之意,也总
是很快便收敛于固有的庄重之中;即便是有时满腔春意浓烈,但也决不至于在举止上
流于粗野……
这是一个正处在危险期的受过文明教育的本色姑娘,对异性朦胧的渴求与热切的
期待。她待你自然是一腔纯情;然而,也许她压根儿就意识不到,她的这份感情,是
否与人生那实在的义务,真正挂上了钩。
你感觉到了这一点。你也相信,只要你对她有点明确的表示,她必定就会毫不犹
豫地投向你的怀抱。
然而你却始终都未作任何表示。这,或许仅仅只因你要年长一些。
不过,象这样,对于你来说,也并不是那样的轻松。她时常象一片轻盈的云朵似
地停留在你身边,你总是有着一种飘浮不定的腾空之感。有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你,
笑眼中的神情,一似青空般的高深莫测,而且那两片性感的**,直如朝晖映照下的
山茶一样的滋润和鲜艳……每逢这样的时刻,你便有着一种**的想要**她的感觉
。还有那轻轻飏飏的身姿步态,那娇嫩莹洁的白净肌肤,那纤若柔桑的四肢,那……
一句话,这整个便是一块辐射着青春辉光的灼热火炭,以其独有的魅惑力量,残酷地
炙烤着你。
事后你已回忆不起,当时究竟是靠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使你没有被那团炽热
的烈焰给彻底吞没。
凡事都总有个了结。一个小小的缘故,便使得这种祸福难卜的局面完全改观了。
秋天,区农技站分来了一名二十三岁的大专毕业生。不多日子,竟看见张瑞虹时常都
同他待在了一起。——人们传说,这是闲暇下来的张书记,亲自出面,为女儿办的一
件好事情。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反正,她本人是很快便疏远你了。而且,到过春节的时候,
有人还真就给你发来了一小袋喜糖。
这时你心中所感到的当然不会单是庆幸。不过,客观地说,也无所谓难过或遗憾
。默想了好一阵,你干脆嚼食起那喜糖来。
“她或许正象这甜甜的糖,由谁吃她,都并不是太要紧的事,关键是得有人爱吃
。”你先是象这样暗想。但你又觉得这未免还是颇有些欠公正,因而又改口对自己说
:
“她亲近我,仅仅只能满足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自身天性这一个方面的需要;而
她找上她这丈夫,则就算是把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很好地谐调起来了。唔,这样的
结局,应当说是合情理的,也是完满的。”
……
13、一封信,--命定。
你又重新一头扎进了你的那些事务中,过得忙碌、充实、快慰,且是很有点儿迷
糊和超脱。
也不记得岁月几何。这天,你下班归来,忽然发现门缝下面有着一封信。
除了你的那位远在天涯的友人逢年过节偶尔给你来封信,早就没有人还会给你写
信来。况且这封字迹小巧工整的信,居然是从你的故乡寄来的。因此,你吃惊了。
你连忙拆开信封,首先就看了一下写信的人是谁。——没想到写这信的人,居然
是从前曾经与你同过事的石琴!
于是你困惑而又急促地读起信来。
“你一定没料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吧?或者,你根本就已经忘掉我这个人了。”
在信的开头,石琴先象这样说。
你嘴角上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继续往下读。
接着,依照常情,石琴谈了一通她眼下的情况。她说,回城后,她还是去念了两
年技校,从今年开始,她已经在一家工厂里当上了一名质量检验员。那厂的环境、规
模、效益和发展前途都还算不错,看来今生她也就算是要在那儿度过了……说着,她
渐渐地提起了当初在巴阳中学的事情。泛泛地询问了一下你俩共同的熟人之后,她以
一种不无感慨的口气说:
“想当初,我看那儿,是左看也看不顺眼,右看也看不顺眼。可是,照现在看来
,哪儿都没那么如意。要紧的还是得保持自己心灵的平静,满足自己精神的追求。”
“现在,大城市里的青年,普遍都空虚得很,”她又说。“人与人之间,简直冷
漠得可怕。有些人滑得更远了。他们只信奉‘存在主义’,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所
以,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想起你来,并把你同他们作一个对比。”于是她列
举出了好几条她认为你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得出“同你接触,能够增强自信心”这样
一个结论之后,她接着说道:“说实话,虽然我们的接触不是太多,但你还是给我留
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知道你吃过许多苦。记不清这话是谁说过的了:苦难不是使人堕
落或变得邪恶,就是使人变得更加善良。我觉得,你是善良的……”
“我偶尔从一个从那边调回来的人那儿听说了你现在的情况,”她接着说下去。
“这儿,我想托你办件小事。古源那边不是出天麻么?——我有一个亲戚,急需买点
这种药。如果你乐意帮这个忙,跟着,我就把钱给你寄来……”
在这信的结尾处,她还挺达观地说上了这么几句:
“生活虽然枯燥些,但我还是过得很愉快。至今我都还是一位‘自由战士’,独
往独来,无牵无挂。对这些事,我也是看得很开的。如果不值得去为谁改变这现状的
话,那么,就让日子长期都象这样过下去吧!”
……
你既然在写小说,那当然这信的言外之意和个中的那点儿小把戏,就绝对瞒不过
你。于是你不由得慎重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你先分析了一下石琴所说的情况。你觉得,这个大前提,一般说来是不会错的,
那就是:她在自己眼下的生活圈子中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人,因此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才“炮制”出了这样一封信来。
进而你权衡着这件事本身的利弊。今年,你就要满三十岁了。似乎不论从哪个方
面来说,你确实都是需要有个妻室。而且,情况也是明摆在那儿的:如果说你能在故
乡安家,那么,就算是你的情况不发生大的改变,依照国家政策,你最终“挣扎还乡
”,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一经想到这点,你咬了咬牙,准备就象那样给她回信。
可是,石琴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你的意中人,充其量,你们之间,也就只有着那
么一种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些,你毕竟看得相当清楚。因此,这事也不由得你不犹
豫。
即使身处逆境,也盼望着自己人生各个方面的完满,这恐怕也是你这样的心性的
一大特色。再说,正因为深知这一重关系的份量,所以你更是不敢轻易处理这件事情
。
“迈出这步,事情便算是成定局啦,”你暗忖道。“万一今后还有那么点……也
就不可能再改变这既成的事实。——当然,说来也非是真的不可能,但我自己却不愿
意。”
你不由得也对“万一”这个人人都对其存有厚望的字眼揣测了起来。这自然不会
有什么结果。
于是又面临选择了。你看出,这儿好象正有着一个“二律背反”。
“是脚踏实地地不放过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机会,还是着眼于那谁也不可知的未来
?”你反复象这样问自己。
也许,象这样一个问题,对于别的人来说,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就算是存
在,也都并非有多难解决。然而你不同了。在这样的天平前,面对那无形却又极有份
量的法码,你才真正意识到,对于未来,你竟然还存有多大的希望……
你考虑再三,终难决定其取舍。但是你心下清楚,这个问题,你迟早都总是要面
对和解决的,而且永远都不可能轻率地去解决。
最后,“务实”和“希望”竟越发难分轻重了。
两难之中,你居然想到了抓阄儿。看来这也是你当几年农民所学到的极其“国粹
”的一种方法吧……
“既然我的未来,说到底也并不只是取决于我自身,在相当程度上都还得看看各
种‘偶然’条件,——那么,在这儿,我也干脆就把它交托给这‘偶然’吧!”你一
本正经地自语说,虽说心下暗自觉得颇有点儿可哀和可笑。
“我并不是没有认真考虑。或许,这正是因为考虑得过于认真了。”你又象这样
加上两句。
你写下了“可”和“罢”这样两张小字条,然后将它们揉成团。
你首先就拈着了那个“罢”字。
你怔了一下。“不过,似乎应当是‘三打二胜’。”你心想。
接连都拈着了两个“可”。
你的心紧跳了起来。“‘五打三胜’,——三次为定!”你暗叫道。
接下去,拈着的还是两个“可”字。
于是你长叹了一声。
当你感觉自己已铁了心之后,你提起笔来,准备回信。——突然,这样一个念头
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她的这一行为,在眼下显然是反常的。这,到底是她这人见识
超群,还是……?”
你那根深蒂固的不愿轻信于人的习惯,迫使你对她作了种种推想。不过,最终你
还是咬了咬牙:
“既然我的一切都已随……逝去了,那么,这里我又何必过于多事?”
其实,事情原本就并没有你揣想的那么严重。或许这也怪你离乡日久,因而完全
不知道眼下大城市中青年男女比例失调这样一个最简单却又最实际的现实……
你写信了,写得还算得体,不冷不热地表达了愿意同她建立和发展关系的意思。
她的回信远较你热烈。
你有些不安,因为你发觉,她待你还真象是出自一片至诚。
不过,你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反正看了她信中那些热情洋溢的话,你并没有
被打动,甚至不仅如此,好象还有着那么一点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考虑着是否该将你的往事告诉她。
“如果说她忍受不了,那干脆还是就此止步的好!”你心想。
于是你写了。当然,对一位姑娘说这样的事,你也只能是点到为止。
她的回信拖上了好些天。信中有着这样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我伤伤
心心地哭了一场。但是,经过了好多天的考虑,我反倒更加坚定了决心。因为你是诚
实的……”
你的心受到了震动。你觉得,对待这事,你应该更认真一些。
此后,在可能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在你自觉看得过去的情况下),你都尽量把
给她的信写得更接近寻常人们所谓的“情书”一些,而且,你也让自己逐渐习惯于将
她真正看成是同你最亲近的人。——看来石琴确是一个情感丰富热切的女子,于是很
快地,她对你的感情,就达到了一个**。
当你第一次在信尾写下“吻你”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几乎不胜其情了。她在回信
中写下了长长的火一般炽烈的话;然后,她又说:
“亲爱的,我好早就为你感到痛惜!真的,这人世的不公,仿佛都集中到你头上
来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一定要把你调回来,这实在是我平生的第一
重任。……尽管为我们的事,我得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是,我甘愿为你牺牲,并且甘
愿做你的奴隶!”
说实在话,看了这些话,你的心情颇有点儿复杂。你暗暗地想了许多。不过,最
后你还是愿意从最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一切。
这样发展下去的直接的结果,便是你和她正式的结婚。
因为你俩的婚姻远非她父母所理想,而且为这事,她还同他们发生过严重的顶撞
,所以,结婚采取了旅行的方式。
当然不可能走多远。几乎只为离她家远点而已。
你再次经历了这样的事:刚同一个女人亲近,立刻便将把相互间的关系发展至极
端。
这天晚上,在巴东地区一个简陋而又冷落的小旅店里,你俩相对于一盏昏浊的电
灯之下。
无言。你似乎稍稍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别扭。不过,你不愿象这样想,宁愿信其
自然。
她酥软地倒向你,一任你那略显机械的抚爱。
——她毕竟不存在于此。
于是一切当真都渐渐趋于自然了。
然而她怕。那确是真怕。不仅如此,她还捂着脸,讷讷地说出了一个你无论如何
也都料想不到的字眼:
“丑。……”
至此,你反倒感觉女人真的是太难解了。
……后来她显得合情理了些。她**地紧缠住你,闭着眼睛,贴向你的耳朵,极
小声地对你说:
“我早想告诉你……其实你不该把那件事告诉我!”
你不吱声。她又说:
“我知道你是诚实。但是象这样,总要影响到我对你的感情的纯洁。真的,不知
道它,实际上也就算了……当然,现在知道了它,我也觉得没有多大关系。我要的就
是现在的这个你。”
你感觉这话好象有些矛盾。而且,你弄不清,她象这样对待你的往事,这究竟是
因为她的心性明达高尚,还是因为女性在这一类问题上,妒意或占有欲原本就要比男
性弱……
不管怎样吧,你还是从中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对你的诚意。于是你第一次郑重地扪
心自问:你到底对不对得起她?
“你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顾忌,”她突然扳住你的脸,紧盯着你的眼睛,又说。
“你说,她,到底是在哪些方面,要比我强?”
你无法回答,确确实实无法回答。你既不愿意说假话,又深深地懂得,人性在这
样的地方,任随怎样说,也是不可能平平静静地就接受真话的。
“也许,不把那件事告诉她,真的还要好得多?”你不禁暗想。你想叹气,却马
上意识到这更是不行。
于是你加倍地意识到了处境的尴尬。
好在她还算敦厚。她没有一定要你回答,却将头埋向你的怀里,显得有点沉重、
也有点固执地说:
“我知道我不如她。特别是……我没有她的丽质。但是,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
感觉得,总的来说,还是我更好!”你有些惊心,并下意识地紧搂住了她。但接着你
便走了点神。你暗暗玩味起“人”这个看似最简单的字眼来了……
“我还要以我的努力,让你真正忘掉她!”她说得兴奋了些。不过,你全然没有
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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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16』
14、又一封信,似天外来……象当代中国众多的分居夫~,一旦那短暂的相聚结束,双方各自都又复归于自~这惯常的生活轨道。你回巴阳镇来了。你的生活中,除了~期给她写信这事是自从同她重新“建~”以来便新增加的外,别的一切,依然与从前别无二致。你俩婚后的信件往来,刚开始是很稀疏的,因为你告诉了她你忙碌的程度,而她对此也表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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