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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第6章14-15-16

作者:江南达者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14、又一封信,似天外来……

  

  

  

  象当代中国众多的分居夫妇,一旦那短暂的相聚结束,双方各自都又复归于自身

这惯常的生活轨道。

  你回巴阳镇来了。你的生活中,除了按期给她写信这事是自从同她重新“建交”

以来便新增加的外,别的一切,依然与从前别无二致。

  你俩婚后的信件往来,刚开始是很稀疏的,因为你告诉了她你忙碌的程度,而她

对此也表示理解。后来,你发现她写来的信每次都很长,就象是在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似的。你旋即意识到这对于一个新嫁娘来说未免有点残酷,于是便主动提议,以后,

你们互相写信的时间,都固定在接到对方来信后的那个周末。她自然高兴地同意了。

  老实说,你起初给她写信,似乎老有一种要说的话不多的感觉。而且当时你也并

没有特别看重她的来信。不过,人间的这类感觉确是很微妙的;渐渐地,情况开始起

变化了。——假若过了应该收到她的信的时间而却没收到这信,你便要失望、怅惘乃

至烦躁焦急……

  她觉察到了这点,因此待你更加热烈。当然,这还是只能表现在回信之上。

  “我的心,”她在信中说。“只要你心中真有了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这却

要批评你:不要为收信迟了几天,就影响到了你的整个精神。你们那儿的邮政情况,

你还不了解么?我,可是早领教够啦。从前,我家里给我来封信,搞不好,就要在路

上搁上个十天半月!”

  这也许倒是实情。你接受了她的“批评”。不过,这毕竟也不能说是到时候收不

到她的信,你心里就真正能够坦然宁静……

  这天你又收到了一封信。然而这封信对于你来说,却象是来自天外般的不可思议

  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都确是你的。但是在寄信人的地址那一栏里,却赫然印着“

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州军区XX军分区”这样一排大红字。

  你猜想不出,你同这兰州军区的一个军分区,还会有什么样的瓜葛。于是你满腹

狐疑地拆开了这信。

  你看到了以下的内容:

  

  

  XX吾侄:

  我对你来说当然是陌生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你就象我的亲侄。

  或许你曾经听你的父母说起过我,而且多半还是以轻蔑和鄙视的口吻说起过我。

不错,照现在看来,我是该受到那样的轻蔑和鄙视的。因为我远在二三十年以前,就

已经打听到了你家的情况,但,我却一直都没有向你们伸出援救的手来……

  这儿我也不愿再推什么客观了。既然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那么,在这儿,我请你允许我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

你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尽可告诉我,只要是做得到的,为叔的都将尽力而为。

  我有三子一女。算来他们都应是你的弟弟和妹妹。眼下他们各个方面都解决得还

算完满,但唯其如此,想到你,我心里越发不安。为这事,我老伴也敦促过我好几次

,要我来寻找你了。经过多方的打听,我们知道了你的地址,并也了解到你这些年来

的情况。因此,我当即给你写下了这封信。

  我大哥(你父亲)的遭遇,实在令人痛心。尤其是,仅仅只是因为不承认自己本

性就是反党反人民,他们夫妻竟双双被迫害至死,这更是叫人哀惋之至。固然,个中

的是非曲直和机遇上的阴差阳错,说来都太复杂。不过好在现在我们的党和国家都不

再纠缠历史的旧帐了。过去的,就拭泪将它掩埋吧,要紧的是得齐心协力,一同促进

我们国家、民族和人民的新生。

  你母亲是一位可敬的女性。遗憾的是,我这当小叔的,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好嫂

子。

  暂时就写到这儿吧。望你赶快同我建立联系。

  

  

  落款中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L。你明白了一切。

  这事在你心中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你懂得信中所说的“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

和“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这类话,有着多重的份量。

  “只要我一把我的什么‘想法’告诉他,我相信,我在这人世间的命运,还有她

的命运,以及她父母对我们这婚姻的看法,一切都将彻底地改观了。”你暗想。

  说实在话,生活中的苦头,你也早已吃得不耐烦了。而平时你之所以没有明显地

感觉到这种不耐烦,只不过是因为你明白,即使如此,那也只会是有害无益。

  因此,眼下这事,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但你从一开始就隐然觉得,如若你真的要去接受这位L老叔的“心意”,那好象

是有一点不妥。不过,一时你也没有去细想,这种不妥,究竟是不妥在什么地方。

  眼下你陷入了沉思,继而还陷入了激烈的思想争斗。这个过程持续上了好几天。

要把这整个过程都一一地描述出来,既不可能,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其结果

还是你之为你的那点精神占据了上风。

  “我不怀疑他的诚意,也能够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你自语说。“问题在于,来

信这事,毕竟是发生在一切都已不同于以往的今天,而不是我们真正急需他搭救的当

时,这当然就已经亵渎了友情那神圣的含义。再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同

这位大权在握的L老叔毫无干系。‘托祖上荫庇’原本为我所不齿。况且,想要凭借

这样一种间接的关系,接受人家的恩惠,求得一点苟安,这算是什么行径了?哼,倘

若真要那样,那确是自轻自贱,将自己的人格看得一文不值。”

  “既然整个现实遭遇已造成了眼下的这个我,”你又侃切地接着说,“那么,我

还是尊重事实,就沿着命定属于我的那条崎岖小径,继续去走完已该是由我去走完的

那整个行程吧!”

  于是,凭着从父母那儿接受来的、或许干脆便是同历史传统一脉相承的那股书生

傲气,你给这位L老叔写下了一封在文辞上并未失却礼数的回信。

  不知是不是只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就势必要剌伤L老叔的自尊心,或者也不知是不

是因为L老叔已从你的言辞中,感觉出了你的这种凡事一经决定便不容更改的性格,

反正,他竟也没有再给你写信来了。

  就这样,这事的完结,同它的发生来得同样的突然和迅速。

  

  

  

  15、“争气”,还是妥协?

  

  

  

  这世界确实变了。当今的一切,尤其是人们的价值观念,同八九年前相比,简直

当真已有了一种隔世般的感觉。

  然而,人生又是有着明显的时段性的。现在人人都开始有了相对公正的为自身谋

取前程的权利,你却因为年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也就被冷落在了一旁。

  你非常明白自身的处境。你想还是通过自身坚韧不拔的苦斗,在这世上崛起。

  “这人世恰象大海,”你心想。“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已经被打入海底了。但我

不甘心于此,——我必须冒起在水面!”

  于是你全身心地扑向了你的作品。

  可是石琴却要比你现实得多。蜜月旅行刚一结束,她便开始留意起你的工作调动

的问题来。

  她在厂人事科填写了一份申请表,算是依照厂方的规定,在那儿“排上了队”。

  那前边早已积**了好大一摞这同样的申请表。何况,你的调动,还涉及这样一

个问题:你并非属于干部编制,而只是一个工人身份,因此必须找人对调才行。——

可上哪儿寻找这么合适的一个人去呢?

  她壮着胆儿问了问厂里,道是眼下本厂的工人,若是有着什么特别的长处,可不

可以“转干”。

  “行啊!”人事科长老柳笑嘻嘻地对她说。“机会虽不多,总还是有。这次,我

们想要给厂部物色几个秘书,一时还没找到够格的呢!”

  她忙说,你学识广博,文笔极好,人又忠正可靠……不知是否够格?

  “文化程度,——学历?”柳科长显得干干脆脆。

  她连忙又将你的身世告诉他,并再三强调,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你都考

上过大学,而且考分还相当高。然而老柳含笑打断了她。

  “我只问现在。只问事实上是怎样。”

  ……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都在信中告诉了你,并意在言外地慨叹说,要是你好歹

能有个什么文凭,那就好了。

  你勃然大怒起来。

  “见鬼!”你独自叫道。“一方面是蛮横无理地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权利,一方面

却还要逼着我拿出一张文凭来,天底下居然也有这等样的道理!……唔,何况秘书这

活儿,虽说有人觉得好,但我却宁愿去打铁烧炭!”

  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话还是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明白,要么你就不要去想着调回

家乡的事,只要你想,而且还要想借着这个机会改换一下谋食的行道,那么无论如何

,这文凭二字,就是你不得不考虑的。

  “‘文革中的初中生’,这‘成份’,也太高、太吓人啦!……”你沉吟地说,

一面忍不住笑了。

  只是,又上哪儿去弄上这么一纸文凭呢?报考全日制大学早已休想;业大职大夜

大,全县都还找不出一所来;而且,以本区的条件,连读电大,都是不可能的事。

  还有一旦读书,整整三年之内,时间上都要同你视若生命的创作发生冲突的问题

……

  忧虑之中,你竟然有点儿怀念起我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来了。“排开它的内容不论

,”你想道,“这种直接‘验收人才’的形式,毕竟是好的。至少,它带有拾遗补漏

的性质,永远都给我这样的晦气星提供和保留着机会!”

  也许国家也已经是意识到了,象你这类似情况的人,早已是为数不少。因此,就

在你羡慕着古代那些落第举子的时候,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制度,及时地在北京等地举

办了起来,并且次年便传到了你所在的省份。

  当石琴来信告知你这一消息的时候,你简直大喜过望。“好了!”你出声地叫道

。“问题可以圆满地解决了,——凭我现有的实力,取它那专科级别的文凭,不说是

‘探囊取物’那么容易,总不可能还是什么难事。而且,我还既要取它,又基本上不

要耽误我手中的正事。……唔,遗憾的是,这考试还要分这么些次举行,拉上它两三

年的时间!”

  你及时地赶到本县所设的高教自考办公室去报上了名,并开始想法购买指定的考

试用书。

  你选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你觉得,这对于你,显得更容易一些。

  “——这难道说还图个别的?不过是社会逼着追问我要那张纸儿,我就凭着自身

所有,找那最简捷的路子,反向它索取来便罢!”你轻蔑地微笑着想道。

  接着你又转了个念头。你暗想:本来,你早已决意以一个没有任何文凭(连初中

甚至于小学的毕业证儿你都没有,因为当时恰值文革,不作兴发这个)的人的身份,

去同有着任何文凭的人们一较高下,但眼下你却又走上了这样的路,这,究竟是表明

你这人“争气”,还是表明你毕竟已同社会妥协?

  这样一想,你胸中固有的那股高傲之气,直贯你的顶门。你埋头考虑了一阵,然

后两眼望天,说:

  “那只能是真正的做到‘自考’。我已不愿任何人对我有所谓‘师恩’,或者使

他们觉得,我好歹总从他们那儿得到过帮助。所以,我必须做到:一、我不能接受任

何形式的‘辅导’;二、也不能向单位提出任何有助于这考试的要求。另外,也为了

借此机会检验自己一下,我还必须象这样做:除了看指定要考的那些书,我什么‘参

考书’都不再看,而且干脆就平均以一个月的时间拿下一个单科,最后还务必成为本

省的首批毕业者!”

  设下这样的誓言,你立即行动了起来。你仔细地安排了一下时间。写、画和执掌

刀勺的时间都除开后,你的眼睛盯在了平常阅读文艺书籍的时间和其他一点零星的时

间上。

  因为你知道本省已在开设自考的这个消息的时候,实际上首轮考试都已经进行过

了(石琴是偶然从报上见到这条新闻,才来信告诉你的),也就是说,你准备参加的

这次考试,已是第二轮。这样,你一下子就必须要考上这三科:哲学、写作和现代汉

语,方能赶上先已参加考试的人。

  你决定把平时读文艺书籍的时间用来攻读《现代汉语》;茶余饭后等零星时间,

以及——蹲厕所的时候,就用来学《哲学》;临睡之前的那一刻钟左右,你从来都是

用于玩味古典诗词的,眼下则打算用来看看《写作通论》。

  你最轻视写作这科,是因为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写作水平,何愁对付区区此事?

  ……

  忙累惯了的人,增加一些负荷,竟然并不太感觉得。于是不知不觉地便到了上考

场的日子。

  深秋的一天,你乘上了由镇上开往县里的班车。

  ……满山的桐叶都已由红转枯了。公路两旁,黄白相间的野菊,在肃杀的霜风中

瑟索。田间星星散散地有着几个农夫。——听说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不过,路旁许多

上好的土地,都居然是荒着的……

  你坐在车窗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搞活’本来当然是好事,”一时,你下意识地在肚里说。“可问题是,这样

下去,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传统的‘以农为本’的国情,真就已经改变了吗?”

  转而你又想到了自己切身的事。这次,你准备在考完之后,还去找从前相熟的老

尹吹吹,主要也是为的了解一下本县办理工作调动的情况。

  “唉,蛰居在这乡镇上,也是太闭塞啦!”你叹息地想道。

  坐在你身旁的是本镇那位以其富贵和风流而名闻全镇的供销社主任。本来,在区

府所举行的一些招待会上,你和他也算是有着一面之识;而且也许是因为眼下正感觉

无聊的缘故,他似乎还有点想要同你随便聊聊的意思。

  然而你却生硬地把脸扭向了一旁。你对他无礼,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去年,也

是在这个月份上,他居然把供销社的一批刚到不久的游泳衣,全都上交到区委来了,

说是决不传播这种“精神污染”的玩意儿。——你觉得,假若不幸还会有第二场“文

化大革命”的话,象他这样的人,简直便不折不扣地正是其社会基础……

  在一个中途小站上,上来了一个跛脚的乡下老人。那老人径直来到这主任身边站

下。

  你冷眼看着这位主任,见他对那老人竟是视而不见,而且一张肥脸上仍是一副踌

蹰满志的神情,连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意思都没有。

  你忿火中烧了。

  “老大爷,请上这里边来!”你招呼说,一面站起身,从这主任跟前跨了出去。

  那老头儿自然是满嘴都嘀咕着感谢的话。同时他也跌跌撞撞地坐上座位去了。你

发现,当他越过这位主任大人的时候,这位主任大人皱紧鼻子,满脸都是一派不堪忍

受的神情。

  你恶意地冷笑了起来。你唯愿那老头儿身上,还糊有一点屎……

  或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尴尬之感,这主任突然转向你嘻笑道:

  “小伙子,好,好,——还有点雷锋精神……”

  “不。这只是……人道主义。”你冷峭地说,一面挑衅般地直视着他,口中忍了

一下,才没把“超阶级的”这几个字儿说出来。

  “呃……反正,年轻人有这种社会公德,还是不错,……不错!”他脸上有根筋

隐约地抽动了起来。

  “不过我觉得,你也不算老!”你上下打量着他那比你还显得润泽的面容,嘴角

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他脸上的那根筋抽动得更加明显了。

  你们不再说话。

  

  

  当晚,因为住在一家街边的旅馆里,那街道,恰好又是新近被本县辟为夜行车道

的,加之自身多少也有些兴奋,所以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因此,第二天一早考“写

作”的时候,你感觉头脑有些晕眩。于是你强打着精神做完那些“死题”,然后仗恃

着满腔才气,在那篇指定的论说文中,大发上了一通宏论。

  午休的时间共有三个钟头。饭后,众多的考生们都待在场外的坝子里,或三五成

群地讨论、或各自默诵着即将要考的功课。而你却十分潇洒地靠在屋廊角上,痛痛快

快地睡上了一觉。这次赴考,除了带有两支吸饱墨水的钢笔,你原本就什么也没带来

。你看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还象这样“临时抱佛脚”,有多大的意义。

  你所需要的信息早已有条不紊地储存在你的胸中了。你为应付这种考试所作的那

种强制性的记忆,亦是颇有特色的。每读一种教材,你都大约读上五遍。第一遍读得

很慢,力求将每一个问题都吃透。从第二遍起,就开始带有强记的性质了:边读边记

,每记熟一点什么,便将它“筛”到一旁。然后一遍比一遍读得快。到最后一遍时,

差不多就只是在瞥一下大大小小的标题……一瞥见这些标题,书中各种详细的内容,

自然而然地就一组组、一**地呈现于你脑中。正因为有这么一套“战术”,所以平

常你也决不作笔记、做练习什么的。你想:就算是平常在纸上写得再多,到时候,只

怕还能将这些纸条儿挟带上考场不成?——关键,还是得依靠自己的脑子!

  你这一招也确实有效。当天下午的“哲学”和第二天的“现代汉语”,你都相当

顺利地考答完了。尤其是“哲学”考得更理想一些。因为情况是明摆着的:“哲学”

只有着一种权威性的理论,而我们的“现代汉语”中的许多问题,则颇有些“公也有

理、婆也有理”的意味,甚而至于是连编书的人也都不能够自圆其说……

  从考场上下来后,你径直到老尹那儿去了。这老尹在县文化馆工作。

  因为彼此是在前些年“文艺风”盛行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见了面,免不了也谈

了谈文艺这个话题。老尹入魔般地喜好编写一点具有乡土味的说唱小脚本;眼下,他

这行当再不象先前那样吃香了,因此提起这事,他不由得满腹牢骚。

  “妈的,我们啥都兴一阵风!”他喷着浓烈的烟酒味说,一双细小而又浑黄的眼

睛,在眼镜片下闪动着两点暗淡的幽光。“‘文艺’是,‘文化’是,‘科学’是,

现在的‘文凭’,不也还是!”

  老尹也没有多堂皇的一张文凭,因此上说到这点,他似乎格外显得气哼哼的。

  “我也都只好来赶这‘文凭风’啦!”你笑笑,一面呷了口烧酒。

  “你不同。你本来倒是该拿的。”他看了看你,说,就象是在为自己的话作着某

种解释。“你也太冤枉,”稍事沉吟,他又微叹地说道;“正该自己闯前程的时候,

国家象那么个样子。而现在情况好点了呢,县里‘赏’给你的这只土疤碗,又莫名其

妙地反倒把你扣住了!”

  “也还有‘岁月不饶人’的意思。”你不露声色地补充说。

  他下意识地摸着鬓角嗟叹。尔后,他鼓励似地对你说:

  “伙计,是要为这一泼人争口气,——硬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上个文凭来!

  可当得知你打算争取调回家乡去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不定地沉默了下来。很深长

地叹上了一口气之后,他带着一点同情和惋惜的神情,说:

  “伙计,也够你作难!当然喽,我晓得,一定得要你有个文凭,在那边展开工作

,才比较容易一些。可你不知道,最近县委作出了个决议:凡是持大专以上文凭者,

要想调离本县,必须经过县长大人亲自签准!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这儿是边远贫

困落后县份,极需人才……”

  你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不由也沉默了。良久,你冷冷地在嘴角**了一丝苦

笑,然后摆弄着酒杯,语气坚定地说:

  “但我想总不能因噎废食。——不管怎样说,弄到这文凭,毕竟要主动一些!”

  他点头不语。好一阵之后,他说:

  “老弟,不服输,当然是好的。不过,有些时候,也得相机行事,该蜷脚处蜷蜷

脚,不要以硬对硬啊。——当初,我们的伟大导师列宁,不也都作过‘必要的妥协’

么?……”

  他说这话时,瘦长的脸上有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神情。不过,既然眼下还并未出现

那种需要‘相机行事’和‘妥协’的局面,那么当然事情就颇有点“可意会而难言传

”的味道了。

  于是你在咀嚼着他招待你的饭菜的同时,也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这几句话,一面还

暗暗地动开了心思……

  

  

  两个月后,本次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了。出乎你的意料,“写作”那一科,你竟

然未能过关!——而这段时间来,你回想起考试的情况,还自觉得你所写的那篇文章

,满不错哩……

  你明白这儿就正存在着所谓“中考官法眼”这样的问题了,同时也切实地明白了

为什么古代会有那么多的才子落第。由此,你也在较为深广的意义上,联想到了“妥

协”这个字眼。

  你决定,等到“试卷得失”一类的东西在《自考通讯》上刊载出来后,还是去揣

摸一下,人家认为符合要求的好文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有些事,看来的确是由不得自己的!”你若有所悟地自语说。

  

  

  

  

  16、“重教”之于你

  

  

  

  

  转眼又到了区府照例举行迎新酒会的日子。一连好些天,你们这“厨子班”的全

班人马,都在为这事作着准备。

  调货、采买、运输、卸货、备料、烹饪、开席,一切都是照老一套在进行,全然

没有一点新鲜花样……如果要说在眼下这改革年代,啥事都多少有些改变的话,那么

,恐怕也只能象这样说:在你们这儿,今年这酒会的规模,似乎比往年更大一些,并

且人们对所有的酒和菜的要求,也比往年越发更高了一点。

  好在新近又增添了一名厨师,因此两相拉平,你本人实际上所承担的工作量,不

但一点也没有增加,甚至反倒象是还稍稍减轻了一点儿。

  本区有脸面的人物都到齐了。中学那边,也都破例请到了三位(从前最多只来过

两人):调研员茅老当,校长兼书记邵俊德和教导主任老卫。这三位在正式开席之前

都到后面来同你寒暄了几句。你为他们对你的看重稍感惊讶;同时,你好象还觉得,

他们冲着你笑的那种味儿,仿佛含义颇深似的。不过,你既然早就知道当地人都有着

那么一点故弄玄虚的癖好,也就没心思对此还去追究上一个为什么。

  另外你也在人丛中又看见了前次在车上同过座的那位供销主任。他也看见了你,

并且还象是从精神上占了上风似地打量着你笑了笑。

  在这个地方,他的社会地位远比你高,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承认的一个事实。但

唯其如此,他的这种神态越发令你感觉可厌、可笑和可悲。你暗忖,为何越是这样的

主儿,在这社会上,越是吃香走红?

  然而你不明白:他象这样,除了玩味一下自我的优越之感外,到底又还可能有着

什么实在的意思?……

  觥筹交错中,吃喝谈笑之声雀起。百十副强健的肠胃——其中绝大多数应是越磨

越强健——同时都有力地蠕动了起来。一瓶瓶的酒很快地变干。一盘盘的菜以更快的

速度在变幻:菜肴本身飞快地消失着,装着残汤剩水的菜盘不断地被撤换下去……然

后满装着酒菜的瓶和盘,又源源不断地奉上了桌来……

  看来都说华夏民族的“吃文化”最发达、最普及,这话是不算假。

  宴会进行了半把个钟头后,上任还不久的钟区长打着饱嗝讲话了。这会场上暂时

安静了下来。

  这钟区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颇有点知识分子的风度。据传,他曾就读于清华

大学锅炉专业,还未毕业,却正赶上了那个人人皆知的时代,莫名其妙地就被分配到

了本县的一家锅罐厂里,但又终赶上了这个知识分子倍受重用的时代,遂才有了今天

  名牌大学出来的人自是不同。老钟口才很好:语句滔滔,言辞雄辩且又不失分寸

。他从全国的改革大势说起,一直谈到本区农、工、牧、副等各行各业的现状,并为

大家勾画出了一幅整个巴阳区的可观的远景图。不知是因为他的话真有感染力,还是

因为在此酒酣耳热之际,在场的人,想象力全都特别活跃,总之,他的这番话,收到

了极好的效果,于是场面上的气氛显得十二分的生动活泼了起来。

  后来他由“四化”谈及人才,由人才又谈及教育,最后干脆化空泛于具体,将话

题落实在了巴阳中学这块本区的教育基地上。

  “老邵,老卫,我们寄厚望于你们!——还有我们的茅老当,老前辈,更希望你

以你们教育家固有的红烛精神,为国为民为家乡,发放出更多的余光余热!”他举杯

为那三位“教育家”敬着酒,一面半开玩笑地象这样说。说着他转向全场:

  “大家都有目共睹:这几年,咱巴阳中学,还是很见了些成效的!为大中专学校

输送了不少人才,这不消说了。就说我们本乡本镇,街道农村,许多有为的青年,又

有几个,不是出自我们的巴阳中学?”

  这话当然是很有说服力的了,酒足饭饱的人们热情洋溢地鼓掌和喝起彩来。与眼

下普遍的情况相似:人们在这类场合议谈到教育的重要性,气氛总是象这样热烈的。

  然而钟区长却又着实际的措施。他高声地宣布:为了进一步狠抓教育,区府已经

决定,还要通过县文教局,进一步为巴阳中学充实人员。

  于是大家都议论纷纷。宴会进行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你在油烟中,偶尔也听到几句由外面大厅里传来的话。为此你嘴角上始终挂着一

丝嘲讽的笑意。

  “今天的宗旨,分明是大家都又来猛吃狠喝贫苦巴阳人的血汗,”你暗想,“但

偏却又要找些这样的点缀,就象是给这大鱼大肉再加上点佐料一样。——唔,当然罗

,也只有这样,他们吃喝起来,才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外边的菜都上齐后,你们几位厨师,连同其他几个有关人员,也都在一桌丰盛的

酒宴跟前落下坐来。

  新来的那位黄师傅,殷勤得有点世故圆滑般地咧着嘴频频为众人斟酒。你早听说

过这人同那位供销社主任沾亲,因此不觉心下对他便有着一点儿先天的反感。而他对

你也一直都显得有点大喇喇的。这样一来,你俩的关系,竟平白无故地便象是显得有

点儿微妙甚至紧张。

  可今天不同。他对你的笑,显得那般的热乎和坦然,仿佛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

任何芥蒂。对此,你一方面暗暗感觉不解,但另一方面,倒也就不便再与人家在面子

上有什么过不去了……

  酒过三巡,头儿王胖忽然笑吟吟地睃着你发起话来:

  “今儿个,我们也来为我们这小老弟饯个行,——来,喝,喝呀!”

  你惊讶地望着他,一时疑心他说的是不是酒话。

  恰在这时,业已正名的办公室主任刘培志走来了。王胖用指甲剔着牙看看他。他

会意地同前者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笑咪咪地、同时却又是显得颇庄重地转向了你。

  “伙计,是这样,”他说。“钟区长才说了这事。为了体现对教育工作的重视,

为了进一步充实巴阳中学的力量,并且也为的是改善一下老师们的生活,区上已经征

得文教局的同意,决定把你调回中学去。我这就是正式通知你。明天你休息一下,接

着就去办关系吧。——不过你也不应该有什么想不开。其实,这也是领导对你的重视

。巴阳中学现在已经是全县的重点校啦,连钟区长的儿子,都是在那儿念书哩!”

  他提到“钟区长”这三个字时,脸上那种虔敬的表情,一如当初面对张书记时一

样。

  王胖又已递过了酒来。黄师傅和善而又矜持地在对你微笑。那这么说来,事情不

但是真的,而且还又已经是铁定不移的了!

  你的眼光落在黄师傅那泛动着玄色油光的笑脸上。——猛然,一个念头闪现过你

的脑海。你联想到此人的到来,连同传说中他与那位供销主任的关系,于是禁不住自

问:在那一切冠冕堂皇的调动你的理由后面,是不是也还有着一点儿小小的阴谋诡计

  这儿的人的报复心理,那是既强烈、又还没有多大个掩饰,这一点,你是早就知

道的……

  一时你异常愤慨。你觉得,象这样将一个人踢来踢去,还美其名曰“重视”,这

也确实不但是太可鄙可憎,而且也太荒唐可笑了。而作为你这当事之人本身来说,永

远对自身的命运都没有半点主动的权利可言,完全只能任处于暗处的人任意支配,这

样的现实,又是何等样的可叹和可悲!

  不过你旋即却又转了个念。你心想:虽说照这儿的人看来,在区府当大厨师和在

学校当炊事员,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不消说是颇大的,然而说到底,这究竟又有什么本

质上的不同,——尤其是,又能算是把你整治到了哪一步呢?进而你又想到了学校的

寒暑假……于是你还真能够“辩证地”来看待这件事情了。

  你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也懒得再张理谁。对此,众人都面面相觑。

  刘培志和王胖还劝慰了你几句。但你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情,也实在是叫人感觉无

趣。在座的人,没有谁是把这“坐席”一事看得有多了不得的,因此,不多一会,大

家都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去了。

  你也有了几分酒意。于是你有点放肆地打了几个哈哈,一发开怀豪饮。

  钟区长端着满满一大杯红葡萄酒来到这桌前。

  “噫,人些呢?”他问。

  “区长,慰劳我们后勤人员来了!”你乜斜着眼看他,颇带几分大师傅的粗放味

儿,说。虽说已带上了七八分酒意,你心头实际上是很清醒的。这些年,你的酒量早

已变得也颇为可观了。

  “他们这么快就下席了?”这区长又问。

  “他们秀气,不象我。”你说。见这老钟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你爽快地大笑了

起来:“区长,要向‘老大哥’敬酒,我可以作为代表呀!”

  于是钟区长含笑同你碰杯。

  “痛快!——换我这白的?”仰脖喝下这杯,你提议。

  区长答应了。同三教九流的人都凑得拢堆,是这位经历过沉浮的新型领导者的一

个特点。

  碰杯。喝。如是者三。

  “我们考虑,你更熟悉那边一些。再说,……现在你们这儿,人也是稍多了一点

。”他注视着你,很稳沉地说。

  你玩味了一下这话,然后断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懂,区长。有人来,当然就得有人走嘛。不过对此我倒也可以表个态:我并

不象人家想象的那样留恋这儿。”

  他沉吟起来。

  “——是听谁说,你的经历,还有点复杂?”

  “不敢称是有阅历了。但,也是不太顺当。”

  “唔,年轻的时候经历点坎坷,也好。同时也该看清这点:在国家政治生活都不

够正常时期生活过的人,当然人生的道路,也都不可能有那么顺当……”

  “那恐怕也未见得。有不顺当的,自然也就还有太顺当的。”

  “哦……当然!不过至少很多人也都经历过磨难吧。象……”说着他欲言又忍。

后来他改口象这样问:

  “《人到中年》,看过了?”

  你敏感地领悟到他的意思。并且,一经如此,你还显得有几分激动起来。你脖子

上涨起了两道青筋,口舌也多少变得没有平常灵便:

  “看过了……小说,电影,都看过了!不过,……坦率地说:照我看来,他们人

生的路,走得已经算是太平坦了;他们这批人,已经够幸福了。——真的,可以说是

太正常、太幸福了!”

  他默然无语。你眯缝着眼看他。你心中早已真正变得无所畏惧。

  “说你……正参加‘自考’?”他突然问。

  你惊讶他对这大院中的人的情况竟如此了解。但你并未将这种对他的工作表示赞

赏的态度表**来,却说:

  “正常的接受教育的权利既然被‘极左路线’剥夺了,而今迫于生计,也只好寻

下这么条退路呀。”

  “是想拿了文凭,争取教书?”

  “绝对没作那等奢望。”

  “那——?”

  “不过是不得不作这样的‘选择’。”

  “唔……小伙子,也对萨特感兴趣?”

  “‘选择’,也不一定就是舶来品。‘鱼’与‘熊掌’,还有‘生’与‘义’,

这些,不都是我们‘古已有之’的么?”

  “……咳,你不能充分用上你的知识,这确是一个遗憾。”

  “唔,倒不能说,一个人象他这样,就必定会丧失作为人起码的正义感和同情心

。”你暗忖。

  “区长,我想请问你,——究竟该怎样来看待我所遇上的这些事?”你忽然问。

  “……历史造成的东西,我想的确是很复杂的。”他说。“不过正因为它们复杂

,所以要完全解决它们,肯定也就是该有个过程。……”

  你微微摇起头来。从这些似曾相识的话中,你感觉得他又只是化作了一种类型。

  “有个过程,总不该意味着这过程必须有着一千年吧。”你笑道。说着你的话题

突然转了一下:“又象‘主’、‘仆’之谓,打从我还幼小的时候便已详熟,而今早

已是把耳朵都听出茧疤了。可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我眼下的身份,照说正该是

所谓‘主人’;然而,这天下竟也有主人反过来侍候‘仆人’的!而且一旦为点什么

原因,这‘主人’还会随时被‘仆人’任意地打发掉!”

  他定定地看着你,象是正在对你这个人重新进行估价。

  “又再说今天的这类‘会’吧,”你接着笑道。“这肯定是由来已久,不怪钟区

长你了。但问题是上边明明三令五申,不允许象这样大吃大喝,而实际上呢?——所

以钟区长,恕我直言:你真想改革什么的话,那就还是从这些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所谓

‘小事’上改起吧!”

  他望着你的眼睛显得更深沉了些。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认真地思索着你的话,还是

暗自认为,这回调走你,确实堪称是一项明智之举。

  后来他笑了起来。

  “所以要提倡‘对话’咧,”他说。“的确也只有象这样,才能够促进彼此之间

的理解。……唔,年轻人:好象,你平常不大与同志们合群,有点儿孤僻?……”

  恰在这时,他的几个“同志”醉意十足地端着酒杯找了过来。他们不清不楚地对

他说着什么,一面还笑嘻嘻地拉扯着他。于是他也只是意犹未尽地瞥了你一眼,便跟

着他们出去了。

  “也真不知道,这‘理解’,到底怎样才能搭成!”你望着领导者们的背影摇头

苦笑着叹道。

  外边的说笑声和有关“喝”的吆喝声重新高涨。你也又闷闷地倒了几杯酒下肚。

然后,你出神地望着面前狼籍的杯盘,一边吟味着“同志”这个词儿,一边干巴巴地

自语:

  “当然,若是我真能够与你们‘合群’并成为‘同志’,那,事情也是多半都不

会象这样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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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8-19』

17、孤独你又回到了巴阳中学。而且,事情竟然象这样生就了:你还是又回到了你已阔别了五年多的那个小阁楼里!总务~老项还是说,别的人都没你“好将就”,~是不愿孤伶伶一人住到这边来,好在呢你是既~悉这儿,又喜欢这儿,所以想来呢这恐怕还是“没啥”……是没啥。只是说来也怪:尽管这儿离巴阳镇仅仅只有这么几里路,但是自从当时完全彻底地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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