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孤独
你又回到了巴阳中学。而且,事情竟然象这样生就了:你还是又回到了你已阔别
了五年多的那个小阁楼里!
总务主任老项还是说,别的人都没你“好将就”,硬是不愿孤伶伶一人住到这边
来,好在呢你是既熟悉这儿,又喜欢这儿,所以想来呢这恐怕还是“没啥”……
是没啥。
只是说来也怪:尽管这儿离巴阳镇仅仅只有这么几里路,但是自从当时完全彻底
地转走你的工作关系后,你居然就再也没有回这儿来过,甚至哪怕只是朝着这个方向
走走……
你并未有意识地象这样做。也许,这只是某种潜能在制止着你?
……堆放着的杂物打点完毕后,这阁楼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连那张久已变黄的明星像,都依然如故地贴在那儿。这些地方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
墙上粘贴上了点什么东西,那么,不等这东西自行毁坏,就根本没人会想到去揭下它
来。——或者,这之中原本便潜藏着人们尊重既成事实的心态?
然而,谁料到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在你心中又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早在五年之前,你就已经意识到,孟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你留下,她一死,整
个神意和形态,甚至仅仅只是存留在纸上的,便全都在你的生活中彻底地泯灭了。当
时,这一点,虽然从感情上说使你感到痛苦,但从理智方面说来,你却反倒象是感觉
得还要好些。后来你便习惯了这一点,而且渐渐地还想不到这一点上来了。当时虽说
看见这张画片时心中也曾动过一下,但也并没有过多的想法。
而眼下事情却骤然起了变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你突然看见这画儿,竟觉得
那不折不扣地便正是她!于是,所有被湮埋在记忆之海底层的那些苦而甜的东西,那
惨痛而又欣悦的入骨体验,那使人神经颤栗、魂魄飘飞、肝肠寸断的海样深情,全都
一下子神奇地活现在了你的心中……
回这儿的第一夜,关灯后,在生漆般的黑暗中,使人心悸的奇迹发生了。——墙
上似乎到处都在闪现着磷火;那幽微的火光开始是星星散散的,而后却集结成团,最
后竟终于象是幻灯甚至电影般地在你的视网膜上形成了画面……光明灿烂的她,水晶
般剔透的脸蛋上,带着一点缠绵悱恻的微笑,美得叫人心碎,正目不转瞬地在凝睇着
你……
“我想你。该回来的那天,你没有回来。”突然,你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了这两
句话。而且接下去,从前好些并没有在你心中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她的言笑举止,也
都一股脑地充盈于你的眼耳和胸中。于是当晚你完全失眠了,并且不时还害病般地发
出一阵阵苦痛的**。
接连好几夜,几乎夜夜都是如此。遭此折腾之余,你也暗暗感觉奇怪:难道说,
这几面斑驳陆离的老墙,还当真不可思议地有着某种类似于摄像机的奇异功能?——
可是,问题在于,她在这儿,也就仅仅只是度过了那么一夜呀!
白天,你也总是身不由己地便要时常站向那道小小的窗眼跟前,象从前那样,出
神地对着天河岭方向眺望。这几年,你也真算是忌得好,差不多简直就再没有望过那
个方向一眼。然而那毕竟是过去,眼下却实在是不行了……
你明白,这都因为你重新进入了从前的这种氛围,从而使得你自身的意志,在这
浩大且又牢固的威势之下,全然无能为力了。“唉,”你不禁叹道。“人在所谓命运
跟前,也真是可怜!——就象这回:人家也许根本就谈不上真有多大个恶意,只是小
小地颠簸了我这么一下,可作为我本人,却这么够受!”
好多天你都摆脱不了这种苦境。但你终归是洞明事理的。你暗想,要减轻这样的
痛感,看来恐怕别无他法,唯有以痛制痛,先狠狠地再刺激自己一下,而后方可于痛
极中找回自己的勇气,或者,就是痛得麻木,也是好的……
你决意到天河岭上去祭奠她一下。而且你马上就将这一打算付诸实施了。
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你上了山。这天天上又在飘落着碎雪,一如当初你
第一次来这儿一样。山上别的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药园旁边换上了一座小巧的红
砖房子。另外还有一点,叫你看后说不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在她和玄豹栖身
的那个地方的崖边上,竟仪态万方地迎雪绽放着一枝红色山茶……
你在雪野中流着泪亲吻着那山茶。你记不得你还是在哪个年代才流过泪的了。这
泪水又涩又咸,让你的脸不一会就叫雪风刮得干皴皴的。你采下了那山茶上一个将绽
的**,虔诚地将它插在了她跟前那苍黑的石缝中。然后,你一气灌下了一整瓶高梁
白酒。
你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紧闭着双眼,柔情地伏向石壁。微寒的雪花和冰凉
冷湿的石壁你都感觉不到了。你只觉得,石缝间有着一股微弱而又神妙得难以言喻的
力量,正轻轻地牵扯着你,依和着你心中的节律,一下一下颇有生气地在那儿搏动…
…
当年你在这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字,早已隐伏于暗褐色的苔藓之中了。而且一些干
枯的蒿草还掩埋住了它们。你原想好好地清扫它们一下,可你又转念一想,觉得象这
样,未免也落入了俗套,于是便干脆作罢。
“她既已重归自然,那么,当然还是让她真正同自然融为一体,更好一些。”你
暗想。发了好一阵呆之后,你瞅着崖边的那株山茶,疲惫的眼中隐约浮起了一丝笑意
。“一个美好生命的结束,又孕育了新的美好生命。”你自语说,说着看了看这四周
。“她确已有了新生。——两个月后,看吧,春草会热烈地由这儿滋生,并绿遍天涯
的!”
今日之举,比原本料想的还要有效。你居然忘了叮嘱自己从今以后应当振作,却
已经于不知不觉中就当真振作起来了。下山的时候,连你自己都感觉奇怪:你的心境
,竟已那般的旷达和轻松……
当晚,墙上的幻像偶尔还是在出现。可是你已经感受不到它对你的压力了。你对
它毫无悸痛之感。不仅如此,朦胧之中,你甚至还因它而产生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幸福
甜蜜感觉,这尤其是在窗外传来一点雪压松枝的嚓嚓声、四下都静谧得有如仙乡冥界
的时候……
你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回回到这儿来,学校的情况,比你原准备应付的要稍好
一些。校内各种人员越来越多,因此,每个人所承担的具体工作,自然相对而言也就
减少了。你同校方搭成了一项协议:平时你就只是又去负责烧开水,到需要你这位“
大厨师”“露一手”的时候,——也就是说,等“小厨房”要改善一下伙食的时候,
你才去那儿“主主火儿”。
使你大惑不解的是,自从你调回来,人们对你的态度,较之从前,显然是要敬重
得多了。这一点,上至邵俊德、老卫、老项和茅老当,下至那顶替老牛师傅来学校工
作充作花儿匠的小牛师傅,通通无一例外。“这,——难道说还有点类似‘爱屋及乌
’,由于对某种东西的潜在的敬畏,延及到了我这儿?”你不由感觉有趣地象这样想
。于是你玩味着“国民性”这几个字,又陷入了深思……
而且众人都关注着你。工余时间,你每每把自己关在那破败的牢笼似的小阁楼里
,既不同人家打牌下棋,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更不去涉足于那业已风行于此的交
谊舞会,这一点,简直使得大家(特别是新来的那批青年教工)莫名惊诧。有一两个
新型的女青年,甚至于在按捺不住满心好奇的情况下,径直问过你好几次,“到底是
怎样在打发业余时间”了。而另外有几个男性,则干脆就半开玩笑地追问你:是不是
在这小阁楼里,又已关上了哪个女人?
人家象这样清问你,当然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自从你与孟颖的事在这儿传开后,
尤其又是你和石琴结婚的消息在传到这儿来后,好多的人,就已经打心眼里认为你是
一位虽不显山露水、却又绝对值得艳羡的情场高手了。
好在你参加自考的事,连同你那新的绘画爱好,足以逐渐打消人们心中的种种猜
疑。而你主要的精力和时间仍是用在写作上,这一点,至今都没有任何人知道。解释
你这人的怪癖,单凭他们已知道的,都已经足够了。
于是大家都认定你确是一个怪人,一个孤孤寂寂的禁欲主义者,一个遁世的苦行
僧。
的确,有时候连你自己都自感不解:——当今的政治社会风气,分明早已不存在
还“见外”你这样的人的问题了,甚至连邵俊德那样的人,也都渐渐地跨入了“思想
解放者”的行列,人人都欢迎你去同他们“打堆儿”,而且你本人对他们也绝对谈不
上有多深的恶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在妨碍着你踏入他们中去呢?是时间吗?—
—老实说,眼下,在合理安排的情况下,时间对你说来,好象也并不就紧张到了这一
步呀!
你确是已经习惯于只是站在人圈外静观和默想了。这恐怕是一层难以揭示的心灵
的厚幕……
于是你还是忘情于你的那些事中。每逢暂时闲暇下来的时候,这多半是在天气晴
好的黄昏时分,你便独自去后山的松林间漫游,或画画速写。说来也并不新鲜:你离
人越远,同自然也就越发贴近了。岗峦,松林,石崖,崖壁上干枯的藤蔓,崖脚下清
浅的溪流,还有那永远迷人的黛色远山,以及每每宁静地伫留在深广长空低处的那苍
茫浑厚的积云暮霭,这一切,全都成了你真正的知己。
呵,孤独,人家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感觉恰得其所!
……
春节前夕,石琴上你这儿来了。她到你这儿来过年,这是你们夫妻在信中商定的
,因为,自从你重新调回这巴阳中学来后,她在她家中,便与她的父母,有了更多的
龃龉。
年虽过得清淡,可是你们夫妻之间,却比已往任何一次会聚,都更显得浓烈。
也许为的是要从这个方面给彼此以某种补偿性的安慰,或者也许女人本身在性爱
方面的热情,原本就是要在婚龄渐长且又分居见久的情况下,才会真正地高涨,总之
,这次探亲期间,石琴对你**的要求,可以说是远远地超过了从前任何一次。
“你对我还算中意吧?”来这儿的第一夜,当响彻四野的松涛声随着风的平息而
静下,新的一场瑞雪在屋瓦上软软地抚弄出细柔的沙沙声的时候,她眯眼仰望着你,
娇声笑问。
小炉中的焦炭还燃得正红。屋子里有着一股炎夏般干燥的热气。
你为女人在这方面的潜能而感觉惊异。你回想起当初她脸红筋涨地咬唇说“丑”
时的那种神情。联想到其后她渐渐发生的那些变化,你忍不住笑了。
她很高兴,或许多少也是误解了你这意思。于是她撒娇,用口不让你再笑,一面
也就再变着法儿又逗挑你。
还在刚同她结婚的时候,你就发现,每逢你恣情于肉欲中,一切有关过去的回忆
,便会很有效地被冲淡甚或是被一层层地深埋起来。眼下,这种感觉,似乎越发明显
。
你极愿意象这样。可是,你又觉得,倘若你有意识地象这样做,那未免也太对不
起石琴。因此你干脆再也不计较这个问题了。你觉得,什么都倒是信其自然为好。
“轻薄些吧;做一个轻薄的人,显然才可能有幸福。”你多次象这样对自己说。
“我们很幸福,是吗?”她又问。
你连连点头。可同时你禁不住又暗想:“究竟怎样才算是幸福?幸福究竟又是什
么?”
“唉,”她忽然深沉地叹了口气,“假若你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别的任何一个地
方,那该多好!”
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因此问她。
“我说,假若你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那么,我不能把你调回大城市去的话,
也都可以决心反调到你那儿去了。”
你有些好奇。“那,为啥这就不行呢?”
“主要因为这是我落过难的地方。我对这儿看得太透了。看得透,就对它彻底丧
失了希望,还讨厌它,畏惧它……反正,我反复想过了,我的确是没有调回这儿来的
勇气。”
你默然无语了,心情也显得有些复杂。你承认她说的既是实话,也是挺实在的话
,还因此对她的坦率表示赞许。可是,老实说,对此你分明又感觉到了多大的怅惘和
不足……
“这就是说,事情还必须是得有条件的啊!”你暗忖。与此同时,另有一种说法
也油然回现在你的心中——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存在这个问题?……”
一经如此,你的心悸动了起来。也许石琴本人也意识到她的话叫你伤感了,因此
她歉意地紧抱住你,一边也沙哑了嗓子说:
“但,我是拼了命也要把你调回去的!”
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你都不愿有意识地将她们两人作什么比较。然而,也许是事
情就这样生就了,不管你的意愿如何,这种潜在的比较,有时总是还很明显地存在。
当然,生活中的一些细微末节,各人有各人的天性,原本也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
甚而至于,还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人生才越发显得丰富多采……
可是问题又在于,两口儿之间的关系,那么微妙,这岂能简单地以大小事件来截
然区分?许多时候,尽管也只算是一点极细小的事,却也都能够再明显不过地在人心
中造成一些憾恨来。
你早已发现,婚后这几年来,石琴是力求在使得她的人格变得高尚和完善。她也
确是比从前变得更好了些。只是,很难说出究竟是性格还是心智上的原因使然,这种
种所表现出的美德,似乎总是有那么一丁点与她这个人不太和谐之感,或至少说来也
象是缺乏那么一点儿分寸感。这就很象是一个原本天真纯洁的孩子,勉力去仿效他理
想之中的英雄,结果好象反倒失却了他自身一些闪光的东西……你觉察到这一点,竟
联想到了教育上的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培养理念上的完美人格好,还是培养一种淳
朴型的、合情合理的“亚美型”人格,还更好一些?
而她却还想要带着你,一起跃向那更加纯粹的理念高度。据她说,她向来便是极
崇敬你的,但又正因为你们现已如此亲近,且由这亲近,她也就发现了一些你必须克
服的缺点。比如,你有时显得忧郁,或者是烦躁不安,还要为生活中的某些事发出点
慨叹。其实这些完全谈不上会影响到你的整个奋进精神和自强不息的勇气,只不过是
在自家人面前稍稍表露一下自己的真实心态。可就是这样,她却要很当一回事儿地来
劝导甚至是批评你……“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她老喜欢象这样说,并且语气中
还总是隐微地流**那么一点为师的意味。对此,有时你真感觉有点儿哭笑不得……
更令你失望的是,她对你的作品,简直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婚后不久,你便将你
正在致力写作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说给她听了。当时,她倒是大大地惊叹了一下。可
是接着她也就完全淡漠下来。她说,她相信你,相信你最终会取得成功。为此,她甚
至于还留意起那些著名作家的妻子们的种种轶事来。她也曾抱愧地说过,可惜她的字
写得不好,不然的话,她也要象那些优秀的女性一样,默默地为丈夫抄写稿件。你实
在不便说“字不好,可以练”这样的话;你只是说,你也不在乎定要有这样的模式,
只要她真心地理解和关心你的这一工作,特别是,真正喜爱你的作品,就行了。而她
当时也曾表示说这是自不消说的。可是事实上,这么几年了,她从来就未曾有过这样
的兴趣,来关心一下你工作进展的情况,或者主动地提出要想读一读和听一听你的稿
件。纳闷之中,你也曾暗示过她;但她却总是以见面的时间有限为由,或是推诿,或
是不置可否。当然这些也都并非不是事实。然而,也就正是在这种“有限的时间”里
,你却发现,她常常都在借阅那些思想内容和审美趣味都堪称浅显平庸的杂志,且是
读得有滋有味的……
这一发现使你异常伤心。为此,你也曾设想过,倘若是……孟颖,又将若何呢?
难道说,所谓“事业心”、“追求”和“奋斗”这一类的言辞对于女性来说,真的只
不过是婚前用来装点装点门面?
这么一想,你顿时空前地感觉得自己孤独……
不过话虽如此,石琴还是以她最实际的行动,默默无言、尽心尽力地在帮助着你
。她是贤惠而又勤快能干的。结婚以来,你身上的穿戴,里里外外,都在她的操持下
全面翻新了。只要在你身边,她总是尽可能地弄好吃的给你吃,而且,许多家务事—
—尤其是你平常最感头痛的洗整一类的事情——她根本就不要你沾边。就为这个,她
的父母,特别是她那颇有“新思想”的妈妈,不知同她发生过了多少次冲突,但她始
终都没有更改自己行事的准则。
同样就为了这些,你生活圈子中的人,特别是那些时下被戏称是患有“妻管严”
病的男人,则对此发出了高度的称羡和赞叹。
“嗬哟哟,没想到小石还象这样!……伙计呀,”这回,邵俊德和吴疤儿两人都
象这样对你叫嚷着说过了;“快些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你是啷个才降服住她的?”
其实你自己也被石琴深深地感动。你暗想,你也莫要太不知道好歹了,还是少苛
求她些,多想一想你自己又是怎样在待她吧!
……然而有些时候,你却又超脱出自身所处的地位,象个旁人似地对自己说:“
伙计,你这一生,到底是已然永失不复有二的珍宝,还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但你最终还是就认定了那句话:“莫要太不知道好歹”。
于是你开始真诚地痛爱她。不过,这又轮到你感觉疚愧了,因为,目下你对她,
简直就还拿不出一点实际的东西……
这种内疚的感觉在一件小事上达到了高峰。一天,你俩沿着岗下的那条马路远远
地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她渴了,恰好看见路旁有一个凉水摊儿。这儿的风俗是,即
使三九天也都兴喝冷水,而且还是生水,连水摊上,都兴象这样卖。
万般无奈,她一定要喝,你也就只好让她喝了。看着她扬着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
模样——此刻她不仅满带着惬意而天真的微笑,还连连叫说“嗳,痛快,痛快!”—
—于是突然之间,一种异常痛楚和爱怜的感情涌上了你的心头。你咬着**,闷闷地
在腹中自语:
“唉,可叹!她千里迢迢地来探望我,我却只能象这样招待她。——刚才,出来
之前,她还赶着拆洗了一床被盖哩!”
除了私心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让她过上好日子,一时你也能够理解她不想再回
到这儿来的那种心情了。你暗想:她,可是全靠她母亲提前退休,才好不容易调回家
乡去的啊!你本人返不了城,倒不说了,但是你有什么权利,还又把她重新拖回到这
荒僻苦寒的地方来呢?……
你真的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与她过日子了。对于生活中的那些缺憾,你用“责
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这句老话来劝说自己。
于是生活便又按其惯常的轨道进行。因为你比从前显得轻松自在而且主动了些,
所以你们小夫妻之间,也就显得愈加欢洽……
然而不知为什么,你们始终都没有孩子。也许,一个人总的创造能量是有着一定
限度的,你所有的创造力,都在其他方面耗尽了?
一个月以后,她走了。你也就又重新开始了你的“苦行”生涯。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对于你来说没甚区别。你只感觉到若干个日夜在
不停地交替。
另外,眼下对于孤独,你也有了新的体会。因为对于一个有着和顺体贴的妻室却
又与之难以相聚的男人来说,一年到头的时间(石琴自己在单位上还没有房子,而你
又不愿意住到她家去看她父母的脸色),也的确显得太长了……
18、成绩与失败
对于时间本身,老实说你也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盼望着石琴来你这儿的时
候,你深感日月长不可耐;而当沉浸在自我那种有规律、有节奏、同时还颇象是有着
相当**作用的生活方式中的时候,你却又感觉得,这一年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
是的,对时间,那是既可以用年月日来计,也可以用时分秒来计的……
一天,你掐指一算,发现自从你开始从事那大规模的创作活动以来,时间已经过
去了整整七年。这一发现使你深有所感。于是,趁着暑假之便,你将自己这些年来所
作的全部文字和绘画稿件,都细细地清点和整理了一遍。
七年的辛劳,成绩是相当可观的:你的那长篇三部曲,四易其稿的第一部,已经
有了正稿;第二部的第二稿也已完成;第三部,初稿亦已接近尾声。整个作品的规模
,大约当是在一百三十万字上下。……画作以中国写意画为主,其中亦有不少兼工带
写的,两者共约千幅左右。西画少些,但也有三四百幅。当然,另外也在那“自考”
考场上挣来了好些个“单科合格证”……
你就有着这样的劲头:当全力以赴地干着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就绝对不会从世俗
的功利主义原则出发去斤斤计较这事的得失,而只是按照自己心中的价值尺度,力求
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然而这却毕竟不是说你就不讲功利。眼下,你就正已动了这功
名利禄之心。
“难道说,真要等到全部完稿后,或者说我在绘画上所定的那个目标真正达到之
后,我才让我的作品去同世人见面?”你暗忖道。“生命是有限的。应当尽可能早地
争取成功。唔,许多大型文学作品,不也都是一册册陆续问世的么?……”
想到“成功”这二字所包括的全部意义,你的血液汹汹地涌动了起来。你含笑憧
憬着那样的日子。
但你却突然又转了一下念头。你想到《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所描写的主人公成
名之后的那种怅惘之感。你暗想:或许,人生原本就无所谓有个什么真正完满无缺的
境界吧?
不过,人总不能“未进而先思其退”。尤其是,眼下你所面临的,无论如何,也
都不可能是功成名就之后的那种心犹不满的问题。既经意识到这点,你哂笑起自己来
。你心想,这多半又是东方式知识分子的某些传统意识,在你身上起作用了……
你自然也想到了“受挫”这一层。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你同所有的人的心理也
都差不多,觉得在这个时候过多地去考虑这一点,不光没有必要,甚至实在是有些败
兴,因此也就不愿老去想它。
你积极地行动了起来。你先将你的一些画作分别寄向了几家有关的杂志社,然后
,你怀抱着那一大摞业已誊清的稿件,专程上省城去了。
你去到省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一位年轻的女编辑接待了你。
当你自信地将你的来意告诉了她,并且她也看清你手中的东西有多大体量的时间
,她竟至于兴奋地大叫了起来。这屋子里除了她,还有着另一位正在伏案工作的中年
女性。
“哎呀,李姐,你看,还真的有这种角色哩!——这就是四十几万!说是一共一
百三十几万!”
那位被称作李姐的中年女子抬起头来淡淡地一笑,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她那双
略带倦意的眼睛分明象是在说:“这类事,我已见得多啦,虽说那程度各有不同。”
你正说不清看了她的神情自己内心是怎样一种感觉,这年轻的女编辑却忽然满腹
狐疑地上下打量起你来。
“……过去,你都发表了些什么样的作品?”她问。
你不屑于说谎,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一经如此,她眼中的神色顿时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同时描画得体的脸上,便也就
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不过她并没有说更多的话。
“好,留下稿件和地址吧。到时候,我们会把意见通知你的。”
你一时想说句什么。但是想了一下,你也终于没有多话。
回校的第八天上,这稿件便退回来了。同时还附有一封打印的统一格式退稿信。
除了填写的那些套话,信尾也有几行手书的文字。从这姣好柔媚的字迹来看,它应该
就是那位年轻女编辑写的。整个的中心意思就是:初学写作的人,肯定不该好高鹜远
,而应当多学前人,多读中外名著,先从短篇写起……
你怀疑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地翻看这稿子,因为从信中的几句针对作品主题的话来
看,她是根本就没有把作品的意蕴感觉出来。
对此,你惊心、失望且又愤懑。不过你也并非就不能理解这样的事。于是你闷闷
地寻思上了三五天,又鼓起劲来,干脆将稿件向国内一家权威性的文学出版社投寄去
了,并且同时还附上了一封近万字的长信,详尽地将自己写这稿子的意图表达了出来
。
你寄出的画稿,全都泥牛入海似地杳无音讯。后来,你偶然得知,投寄画稿,并
不要求寄上原作,于是你便设法集中翻拍上了一批照片,专门排作这种用场。
艺术之路也并不比文学之路来得容易。多次投寄画稿的结果是:除了一家非专业
性的杂志在封三“习作园地”中选用过你的一幅山水小品外,其他任何在美术界真正
有地位的刊物,你是连边都沾不上去……
你还曾经打算走走参加美展那条路。可是,试过了一两次,你一经了解到个中内
幕,便永远地打消了这个主意……
你是明理之人。中外绘画史上好些生前默默无闻、死后片纸千金的画家的事迹,
你都知道。你自认为已看透了这点,便既不为自己的不能崭露头角怨天尤人,也不放
弃自己在这个领域内的艰苦角逐。你明白:首先当然自身得攀上一个高峰,然后才有
可能涉及其他。你更明白:画儿本身原无所谓有什么实际价值,它之所以有,则全是
由它的作者的社会知名度决定的,一个画手倘若至死都不为人知,那么,他的作品,
一般说来都只有被历史彻底吞没掉,因为象梵高之类的例子,毕竟是微乎其微……
一时兴起,你直接给中国美术馆写去了一封信,并也寄去了几张翻拍的画照。也
许是因为在信中你是以“山里人”这一朴实的称号自居的缘故,那儿居然给你回信了
,而且这回信既长,又还是用毛笔写成的。不过,先是肯定上了一番你的学习成绩,
并赞扬了一番你的执着精神之后,它还是十分坦率地向你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它们那
儿,收藏的只能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作品……
这话可算是又说回去了。后来,你见报上今儿在说这人遇上了“伯乐”,明儿又
在说那人在“伯乐”的赏识之下成了“千里马”,因此半信半疑地,也就萌生了一点
想要烦人“引荐”的念头。考虑之下,你给国内画坛上两位活跃人物——一位大名鼎
鼎的批评家和一位声威日盛的艺擅中西的画家——分别写去了情辞恳切的长信,而且
还特意给后者寄去了十余幅绘画原件。你觉得,就算是他们不愿“提携”你,但哪怕
是只为你指指路,甚至只是一针见血地刺刺你,也都是好的。
两个月后,这事还没有一点响动,文学出版社那边又把稿子退回来了。从你寄稿
之日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将及半年。
这次的退稿信写得很有分寸。全文大约有三百个字。它先是从生活实感和小说本
身的行文等方面给予了你相当的肯定,接着便说“作品尚不够成熟”,“主题尚可提
炼”,“结构亦可再加调整”……然后便又说“知道了你的雄心”,也劝你“千万不
要灰心”。最后便同样是说“年轻人该多读名著”,“应先从中短篇写起”……
读罢这信,你深思了起来。你觉得诸如“不够成熟”,“尚可提炼”,“亦可再
加调整”这些话,满象是从邵俊德或刘培志等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全都貌似客观和
面面光,但细想来其内在含义却显然是难加界定……不过话虽如此,你懂得在这儿起
码也还是存在“法眼”这样的问题,因此心头的块垒也就变得平和起来。你暗想:假
设我真就按你们说的去做了,那么你们又将怎样说呢?——还会把我一棍子打死吗?
但你不由得深深地怀疑:以我们的国情,一个象你这种身份的人,一下子竟想抛
出一个洋洋百余万言的长篇,这,到底有无可能?……
其实,近几个月来,你已写出了一个中篇和一个短篇,并已分别把它们投寄给了
国内两家你久已闻名的出版社。那个中篇你更喜欢一些。它是一个带“魔幻”味的、
以幻象隐喻现实的故事。你把它寄给的是《当代》。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个把月的时间,你突然收到了一份由本省一家大型文学刊物
寄来的邮件。那里面正是你寄给《当代》的那部中篇小说稿子。稿中附有一封短信,
那大意是说,《当代》转来的大作我们已经拜读过了,经研究,不拟刊用,现原物璧
还……
这事毕竟激发了你的希望。你又将稿子寄给了本省的一家刊物。这回很快便有了
回音。——对方先是将此稿大加赞扬了一番,然后便说遗憾的是它太长了,本刊不宜
刊载,希望你赶快将其投寄它刊,“庶不致误”……
你自然立即照此办理。然而,在外省好几家刊物那儿,你都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
。它们有的还复上了一封信,说明一下不采用它的种种原因;而多数则都是只给你寄
张铅印退稿单来,甚至于有些连那“抬头儿”都不填写……不过这都已是后话。
在投出稿件三个月后不见响动的情况下,你将那个短篇重抄了一遍,也寄给了本
省那家曾经赞扬过你的刊物。这回同样又是很快便有了回信。可是,你看了那信,却
足足作上了整整三日恶。——它依然将你的文笔盛赞了一番,然后大意便是说,本刊
感觉你颇有写作能力,因此很愿意把你团结在自己周围。只是,你写的稿件确实不太
适合本刊的要求,所以无法采用。说罢便开出了一串“下期要目”,说是“仅供参考
”。你一眼瞥去,瞥见的便是“柔情杀手”、“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等等这一类的
篇名……
你正在怄气,又收到了一个很大的邮包。凭着那上面的发件地址断定,这正是从
那位名画家那儿寄回来的。
你的心又扑扑地跳了起来。你打开这邮包表层的牛皮纸,一张字条落在了地上。
你展开它,赫然见到这样两行文字——
XXX同志:
X先生很忙,请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每个字都足有大指头那么大。从落名看,写信者应当是一位女性。只是,不知
道她究竟是这先生的夫人,还是学生,抑或是“女秘书”?
你再一看,原来你先前捆扎的那个纸包根本就没有被打开过,上边的字迹也依稀
如旧,只是整个包裹蒙满了灰尘……
热血顿时冲上了你的双脸。你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于是你暴怒地将那纸条扯得
粉碎,揉成一团,狠狠地从窗眼中扔了出去。
你胸中漾开了种种恶念。你**了好一会,然后环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
“可惜这行当不能打擂。不然,我是专要找这班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好汉们较
量较量的。象那样,即使我被他们揍得鲜血淋漓,我也总还可以隐入深山,再默默地
修炼上它个十年二十年,然后再与他们一决雌雄!”
这样一来,你有些后悔撕掉了那字条。你暗想,留着它的话,也许倒还不无意义
。
19、“成名”
虽说你在文学和绘画方面都败绩累累,可是,在参加“自考”这件事上,你走的
路,却是再顺当不过了。自从有了那次考“写作”的教训之后,所考的任何一科,你
都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波折。
这年冬天,你参加了最后一次考试。这回似乎考得特别理想。从考场内出来的时
候,你已经完全能够断定,当初你所定下的那个目标——定要成为本省首批自考毕业
者——毋容置疑地是已经到达了。
寒假前的一天,你象素常一样,干完份内的那些活儿,又待在你的小阁楼里埋头
写作。在你身边,是一个撑开的画架,架上置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你早已将写作的时间改在白天。因为一来现在你的时间还比较松动,二来,夜间
写作,写兴奋了,也实在是太影响你的睡眠。都知道,你寻食的那份差事,是要求你
远比别人起得更早啊……
有人在阁楼下叫你。你赶紧收起桌上的文稿,然后拿起一支铅笔,装做正在画画
的样子。你从来都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闯入你这片小天地来的不速之客。你至今都没
对人提起过你在写作的事。你不愿“画虎不成反类狗”。
来人是邵俊德和老卫。从他们那亲亲热热地微笑着的神情上推断,他们象这样一
起来找你,必定又是有什么需要烦劳你的事情,而且看来还不会是太小的事情。
然而他们还未坐下,便一迭声地对你说起“恭喜恭喜”来。一时你倒还变得糊涂
了。不过,旋即你也就想到了你正在等待中的那件事。
果然,邵俊德说,县“自考办”已通知了他们,说你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也都全
部过关,并且还要求他们为你填写了一份“思想品德鉴定”,因此,接下去,你就只
需要再交纳上几块钱的“工本费”,便可以稳稳当当地领取一个硬帮帮的大专毕业证
书了。
“伙计佬儿,你‘成名’啦。”这老邵以一种比平时显得更见热乎和风趣的口吻
说。“嘻,你不晓得,全县还就你一个人这回就考出来了哩!——说是文教局里,早
已传开了你的事!”
“不错,不错,”老卫在旁边点着头说。自打当上本校的教务主任后,他明显比
先前变得稳沉了好些。
“好,——我们就按头回的规矩:又来开个茶话会,再好好放它几圆火炮!”老
邵又笑嘻嘻地说。
他说的是秋天的事。当时,本校一个中年教师通过函授学习,将自家的文凭由“
专科”升上了“本科”。为此,那天整个课外活动时间,都象他说的那样闹腾过去了
。
“哪值得这么隆重,”你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话虽如此,这时你的心情,倒还
真象一个从来都赤手空拳的人忽然操上了件兵器那般,一下子变得踏踏实实。
“嘿,可不能这么说。这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学校,都是件大喜事嘛。”
邵校长强调着说。不过他的神情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也许他正在考虑,到底怎样
措辞,才能够把他心头的意思,表达得最为准确和完善。
“头发这么长,该剃得了。”他又关切地含笑说。
这倒是。不过其实这也并不是你在赶时髦。这只是一个习惯。从前在乡下时,同
一把刀子,既给你们剃头,又为死人刮脸,因此你不觉得便养成了尽量少找这儿的理
发匠的习惯。
你也含笑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象这样解释了一下。你觉察出他肯定是要同你谈什
么,因而暗暗作好了思想准备。
两位领导都燃上香烟之后,校座又微笑着发话了:
“伙计,说实在话,你长期搞这种工作,也是有些屈才。但以前嘛也是没办法。
所以这回我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决定要对你委以重任。——从下期起,来上课吧,就
教初一年级的语文。”“委以重任”这几个字,他虽是也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说出来
,但却给人以一种真正的郑重之感。你正稍感纳闷,不明白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们
何以定要拉开这样大的架势,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们也只好把话说在明处。——我
们已经同文教局通了气,现在的情况是,工人一律都不予以转干。所以呀,看来你暂
时也还得先委曲上一下,就先这样上着课,再等……”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打住了。当然,他的意思,你却已是再明白不过的。
老实说,即使堂而皇之地聘任你作一名语文教师,你也都是不愿意的。这不为别
的,因为你很清楚,一旦选择了那份职业,那么从此你能用于自己心爱的事业上的时
间,就将要被打上一个极大的折扣。而这是你绝对不能够容忍的事。
但是这理由又不能向对方明说出来。因此你只是推托说,你并不具备教书的才干
。
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你这是在讨价还价。果然,老邵连忙说: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给你转干这件大事放在心上的。不光这样,就是在现有
的情况下,凡是本校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们也都将尽可能给予妥善的解决。”
于是他列举了一下本校教师在待遇上优于工友的地方。实际上,这也只是涉及一
点极小的福利问题。不过,在教育部门,这样的事,向来又确是被当作一种紧要之事
在对待的。
“在一定程度上承认现实,这是现在‘新头头’们的一个特点。”你看着他那频
频翕动着的薄**,暗想。你还未来得及回话,他又说:
“当然罗,说到底,这些也都只是次要的。主要的还是我刚才所说的那话,——
不能委曲了你自身的才能。”
这话使得你有些上火。于是你冷冷地笑了笑,说:
“有了文凭,才使人感觉可惜了?我觉得我就并没有任何改变。……当初,我同
样也是在埋头学习,这好象是大家都看见了的。但为啥那时候,就绝对没有任何人,
会想到要对我‘委以重任’?”
邵俊德的脸色一时阴沉了下来。不过他毕竟颇有涵养;他没说什么,而且不一会
也就恢复了原状。
在这校长说话的时候,老卫一直在东张西望的。这时他似乎感觉得该轮到他说话
了。
“伙计,这是有区别。”他说。“现在,才表明你已经达到大专毕业的程度了呀
。”
他有意无意的将“大专”两字咬得挺响;依照你对他这人的了解,他这意思是,
你离“本科”,尚有差距。
你心头不由又升起了一股气。不过这回你变乖了些,于是你微笑说:
“我们学校,教师的学历普遍都很高,何在乎我这么个小卒。”
“不,”老邵又插了进来,“总还是有相当一部份同志,不合国家规定的标准。
你知道,这标准是:本科生教高中,专科生教初中;中师或高中生,就只能够教小学
。——学校就有一二十个教师,才只有中师毕业的水平。”
“嗬,本来我可是连教小学都不够格哩,难怪该我烧水煮饭!”你暗笑着想道,
嘴里却说:
“那不是都得请他们下来?”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不过,要大家都一步步在职提高,这倒是必要的,
——或者,就说‘绝对’吧。”
“那就鼓励大家都参加自考吧!这,又没有任何限制。”你提议说,口气好象显
得有点儿热情。
“啥事都得有个机遇问题,”老卫又说,也不知道他心头想的都是什么,语气倒
是蛮客观的。
“‘机遇’!”你笑了。“听卫主任的意思,这也得靠点儿运气?——不过据我
的体会,我这一辈子,除了在考场上还有这么点‘运气’外,别的方面,可都是从未
有过什么‘机遇’哩!”
邵俊德显然不想再象这样没完没了地谈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哎,也莫把问题扯得太远。向前看,还是向前看吧,老帐是算不清的。——伙
计,说个痛快的:这回,文教局已经明确地表示了:按照有关规定,将给予你一次性
重奖:三百块钱。……唔,当然罗,这也得看看你在本单位的表现,比如说,服从组
织分配什么的……”
“哈,王牌亮出来啦!这,才正所谓‘向钱看’哩!”你几乎笑了出来,感觉得
事情异常有趣。——老实说,三百块钱对你决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它丝毫也不能
改变你既已作出的决定。
“那就是说,”你说道,“我答应教这书,而且是教语文课,才给此重奖,不然
,就免提喽?”
邵俊德犹豫了一下,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明确地表态:我不要这钱。我拿不下来它。我只是一个业务还不算生
疏的校友,如此而已。”
也许是你这种带调侃意味的语言惹恼了对方,邵俊德的脸色又一次阴暗下来。这
回,他考虑了一下,采用了这样一种方式:
“伙计,”他脸上勉强恢复了笑意,说。“当然我们一般说来也不愿意象这样,
也就是说,采取行政措施,一定要改换你的工作……”
你定眼看他。连老卫也都诧异地将视线转向了他身上,仿佛对他刮目相看了。
“校长,象这样说,恐怕不大好吧!”你沉吟了一会,终于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
。“作为下级,我当然该服从你;只要是我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你叫我干,我没有
不去干的。可是,不管怎样说,总不能管到我的业余爱好上来吧?别人干完活儿,可
以去打牌、下棋或跳舞,难道说,我利用这点时间学学文化,也去取份文凭玩玩,反
倒错了不成?——人家可以象那样玩,我也可以象这样玩嘛。这,无论如何,好象也
牵扯不到‘行政措施’恁大几个字呦。再说了,既要我干‘脑力劳动者’的活,又要
我保持‘体力劳动者’的身份,这又算是哪家法呢?这不同‘改革’的精神直接相悖
了么?”
邵俊德一时语塞了。他大概发觉事情确实是明摆着的:你完全是在完成了本职工
作的情况下去参加的这考试,也就是说,并没有因为这考试,向学校要求一点时间上
的照顾,甚至连上考场所担搁的时间,回来后你都照样地补上了。而更主要的是,你
又没有花过单位一分钱,——现在,连送一个人去大学进修进修,都动辄要花上千数
哩……大约正是意识到这些,于是他不为人所觉察地摇了摇头,然后闷声闷气地问:
“你硬倒宁肯烧开水?”
“烧开水这活好啊,”你说,“这,从本质上说,才真算是服从了分配哩。”
他上下打量着你,不吭声了。
老卫又说起话来。每逢校长同人谈话谈得有点儿不投机的时候,他都总会不失时
机地说上几句,而且说话的时候态度也总是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伙计,这是你发明的?有趣啊。”
他指的是桌上的一盏在背面扎上了一面镜子的小台灯。因为你这屋的窗眼又小又
高,室外的自然光根本就不能够直接落射在桌面上,而这儿白天向来又都是没有电的
,所以你才象这样,利用一下那镜子的反光。
“就这样在钻?……唔,本来,这种精神倒还是挺好的。”他又说,说着瞥了瞥
邵俊德,分明还是不愿当面过于忤了上司的意。
你忧郁地看着那盏“昼夜两用灯”笑了笑,没说什么。此前的一二十年,尤其是
在乡下的那几年,为了生存和学习,这一类的土发明,你都玩得太多啦……
“这一点使人不解,——那你为啥又要去挣这文凭?既然……”邵俊德突然开口
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这世界,就是拿它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呀。”你微笑说,显得有点儿意味
深长的。
“为文凭读书,为文凭参加考试,这样想,总不太好。”那邵校长又说,就象是
想要挽回点什么。
你差点儿要大笑了。你忍住这笑,说:
“校长,我这人就敢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的确,我参加这‘自考’,当然绝
对为的就是挣份文凭。一个人仅仅只是为增长知识而读书,尽可自家读去,又何必多
此一举?不过如果要说我读书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份文凭,就可以请你回想和了解一下
:当年,天下还不兴这‘自考’的时候,特别是明摆着我再发愤读书也无权上学取文
凭的那种情况下,——我,又在认真读书没有?”
看着邵俊德再一次面带窘相,老卫的脸上淡淡地泛起了一抹红光。不过他还是及
时出来圆场说:
“好了,好了,哪用得着把话题扯得恁远恁复杂呦。既然你不愿接受学校的好意
,”他面对着你,“那当然说到底也是你的自由。……我看,”说着他转向邵俊德:
“邵校长,我们也就只是这样了吧,也没必要还再做他的动员工作。话说回来,学校
也并不就是在等着人上课嘛。”
这倒真是很客观的。邵俊德校长考虑了一下,便同他一起站起了身来。临走时,
他只是冷淡地看了你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话。
两位领导走后,你陷入了深思。一时,你担心他们会不会在上边给你颁发文凭的
时候从中作梗,——不过你细想了一下,还是断定不会有这样的事。
“唉,他们当然会觉得我这人不光不识抬举,而且简直刁钻古怪得过头。”你轻
叹道。“可是,我的苦处,也唯有天知!”
几天后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一份本县文教局发下的简报由邵俊德宣读了。其中
有一则消息便是关于你的;它说,本县一共有一百零五人参加这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首批取得毕业文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你的考分,在全地区,都是名列前茅…
…
在念这则消息的时候,邵俊德似乎稍稍迟疑了一下,但终归还是念出了它。念完
之后,他没有加上任何一句评语。
这时,你在人丛中忽发奇想。你自问:假若你乖乖地便顺从了他的“提携”,这
时还当众谦逊一番,说是你的成绩都是同单位领导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的,那么,情况
又将会是如何?
不过从这天起,你在巴阳镇这块土地上,倒也真正变成了一个名人。凡与“斯文
”有关的人,没有不知道你的。大家都喜欢来同你谈论一下有关“拿文凭”的事。几
个未能毕业的自考者,还三番五次地定要你“介绍介绍经验”。更有甚者,本校几位
往届毕业生的家长,居然还带着子女走上门来,打恭陪笑,定要求你为这些小青年们
“辅导辅导”……
当然也更有着一种舆论,说是你这人不近人情,不识抬举,放着现现成成的先生
都不当,却甘愿干那多少显得有些下作的差事……
面对凡此种种情况,你都泰然处之。你淡淡地、同时却又不失礼貌地回答着众人
发向你的种种问话。如若有人当面对你不做先生这点表示不解,你便微笑着说,你这
只是对既成的事实表示敬重。然而,对那些诚心诚意地登门求教的后生晚辈,只要是
在不太与你的工作时间发生冲突的情况下,你却无不竭心尽意地帮助着他们。——你
象这样,一方面自然源于自觉举凡学人皆有掖持后进的义务,另一方面,说实在话,
你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确有有意要做给邵俊德们看看的意思。
你的心意,大概是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领会了。再也没人还想让你正式去做教师。
而私下以师礼待你的人,却越见象是多了起来。
后来,由省“自考办”和本省一所名牌大学联合颁发的那个大红本儿,总算还是
平安地来到了你手里。但是县里那“三百元奖金”和学校的“茶话会”,却肯定是再
也连提都没人提起了。你明白个中原委,也懂得这正所谓“咎由自取”,便也摇头一
笑,全然不再把它们放在心上。
然而学期结束前总务组宣布的一条学校下达的决定,却使你感觉到了“行政措施
”这几个字的份量。那就是:今后,为了加强管理,凡本校职员和工人,在八小时工
作时间内,不管有事无事,都必须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而且,从下学期起,你
还得重新回到“大厨房”去……
吴疤儿悄悄告诉你:听说这新政策主要就是针对你来的,因为人家觉得,你埋头
钻研的条件,也是太好了一点儿……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8章:20-21”内容快照:
『20-21』
20、还乡的奋斗~节之前,石琴没有~你这儿来,却给你写来了一封关系十分重大的信。“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她写道。“这个指标,是本厂自然减员的缺额,可以不用对调,原是给了一个~俏技术工的,但他们那边~活不放人,只好就把它收回来了。经过了好多的周折,我才争取到它。本来,如果靠~排队的话,少说都还~等~一两年,才轮得到我……“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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