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美清忽然就长大了。

“美清，过来和长春一起吃点心喽！”

以前，每当韩家叔叔开着他的绿色吉普从县城回来，韩家婶婶隔着墙头一叫，美清就兴冲冲地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但是，今年，美清却假模假式地搭着架子，不肯动。

两家离的实在是近。

北营村有两个大姓，以中街为界，东边是韩家，西边是陈家。说是隔了条街，乡下的街，最宽也不过两三米而已。各家的墙外又无一例外地堆满了玉米秸、棉花秸、麦秸、果木枝，你拥我挤地占了去好多地方，那条街的实际宽度也不过剩了一半。

美清家和长春家门口是正对着开的，隔着这样一条掩人耳目的街，这边有人打个喷嚏，那边都晓得谁受了寒。

乡下人的日头长，尤其美清家，孩子又多，得精打细算过日子，一粒米一个线头也不肯**的。餐餐吃细粮哪禁得起？多是玉米面糊糊冬瓜汤，干的也不过是掺了菜叶的锅贴或煮熟的红薯，从缸里捞一块腌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咸菜，切了丝滴点麻油一家人围着下饭。

说起来心酸，可实际上也没多苦。陈家世世代代，在北营村怕是上百年了，还不都是这样过？

事事总有个例外，有人过得就不是这样的日子，这个美清最清楚。比方说隔壁韩家，饭桌上，碗盏里，就经常变换着油汪汪亮晶晶的红白肉片，青的绿的时令菜，就着喷香的大米饭。还有韩家叔叔从县上带回来的那些红红白白的点心，美清敢打赌，爹妈怕是都没吃过。

肉菜倒也罢了，逢着年节，自家饭桌上也能见着那么一两回。头天晚上，俩大人照例要凑成一堆儿，嘀咕老半天，还要数着手指头掐掐算算。然后爸爸重重地叹口气，跺跺脚，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把一卷钞票扔给美清妈。仿佛一家人吃餐好饭，倒是挖了他的心肝。

对于这餐饭，美清是不稀罕的。哥哥弟弟们争着抢着往嘴里塞白肉片，个个被噎得直翻白眼。美清就用鼻子轻轻哼一声，皱着眉扫这些小毛头一眼，却什么也不说。

她有资格鄙视他们，因为她见识过比白肉片更好的东西，那就是韩家叔叔带回来的点心。

那些点心可真是好：长的、圆的、方的、扁的、三角的，还有的作成桃心和**的形状。外皮金黄、乳白，点着麻麻点点的芝麻或红绿的颜色。上边刻着字，写明了里边的馅子是果仁、黑米、豆沙、还是莲蓉、椒盐、玫瑰丝。。。。。。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规规矩矩地躺在一个铺着油纸的大盒子里，仿佛很欢迎随时被吃掉，光是看看就让人流口水。吃到嘴里就不用提了：香甜酥糯，油润松脆，唇齿留香，三天过去还有想头。

韩家的儿子长春和美清是同学，小学六年一直在一个班。升到乡办中学，一个年级六个班，他们居然还分到一起。美清不愿意去韩家，是因为长春。

长春生得干干净净，随了韩家婶婶。匀称的身上套一件洗的发白的衬衣，离近了就有好闻的肥皂味。不像美清家的男孩，一年四季脏兮兮的，袖子和前襟被鼻涕蹭的黑亮，衣服都看看不出来本色。

长春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美清不小心碰上他的眼神，心里都要“突突突”地跳上半天。

其实，韩家叔叔的吉普车一进村，美清就听到喇叭响了，整个北营，怕是只有韩家叔叔回来的时候才开亮喇叭的车。一般的男人大都跟美清爸爸一样，赶着牛车、马车，老远就传来一股牲口身上的臊腥味，让人想捂着鼻子远远躲开。再不然就是自己上辕拉套，低头弓腰地使出全身力气，汗珠掉地摔八瓣，车上高高地堆着玉米、麦子、大粪，一步三晃悠。

现在，美清顾不上别的，从听到喇叭声，她就在想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耽搁一会儿再去韩家。毕竟是中学生了，算半个文化人儿，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厚脸皮？人一让，就上炕！

“美清，过来吧，你韩叔叔给你带了块儿布料呢！”

韩家婶婶的声音又传过来，分明知道她在家。美清没法再踌躇了，嘴里应着：

“这就来。”脚底下却是磨磨蹭蹭，十几步的路，倒是让她走了半袋烟功夫。

还好，长春居然没在，韩叔叔穿了拖鞋，正在堂屋的洗漱间洗头洗脸。见着美清把下巴一扬，示意她进里屋。

美清心里暗暗舒口气，态度就自然了许多。韩家婶婶早迎了出来，亲亲热热地拉着美清的手让她坐下。

“这布料真好看，谢谢叔叔婶婶。”

美清由衷地赞叹，反应也很机敏。像所有的大女孩一样，故意不去瞅桌子上令人眼馋的点心盒，却先对着韩家婶婶递过来的浅粉色乔其纱布料道谢。

“是啊，你韩叔叔说了，他拉的这块布做连衣裙正好。美清本来就俊俏，穿连衣裙更好看了。”

韩家婶婶又像在夸人，又像在夸布。美清“腾”的脸一红，低了头摆弄衣角，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韩家婶婶倒没在意，顺手从点心盒里挑一块递给美清：

“清清，吃点心！我让你韩叔叔带点别的新鲜吃头回来，他说你和长春从小就都爱吃点心，带这个总是没错。再说这桂香居的点心是咱们这一带的特产，别人想吃还吃不着这么地道的呢。”

美清接过点心，也不好立刻就往嘴里送，喃喃地应和：

“恩，韩叔叔说的，肯定没错。”

韩叔叔洗漱完，拧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湿地进了屋。他显然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赞许地冲自家女人点点头，又招呼美清吃点心，对老婆明抑暗扬的一番话透着隐隐的得意。

韩家婶婶待他擦干头发，接过毛巾转身送回洗漱间。

美清已经把点心送到嘴边，正要再次向韩叔叔道谢，院子里响起“咕咚咕咚”很急促的脚步声。

一抬眼，门“咣当”被撞开，长春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地闯进来，进了屋，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衬衫被染得殷红，两眼虚虚地眯着，似乎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他张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力气却好像用尽了一般，头一歪，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韩叔叔和美清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扶。韩家婶婶听到动静，心急火燎地跑来，一见儿子这副模样，几乎要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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