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二先生在家里出现，美清一点都不稀奇。

村里人都知道智二先生吃的是哪碗饭。

但凡村里有小孩整宿整宿地哭、闹，馍饭不吃，水也喝不下一口，喊来赤脚医生也医不出是什么病症，或是谁家的婆娘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起不来床，身上背了座山似的直喊压得慌，还有婚丧嫁娶，买宅基地起新屋，看坟地论风水，甚至去马市上买个家畜，智二先生都会出现。

美清家的光景这些年很有些不好过。除了侍弄地里那点庄稼勉强喂饱肚子以外，做什么营生都要赔个血本无归。

美清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个鳏居的爷爷。哥哥在外边跟人学瓦匠，顶的上的壮劳力只有爸妈两个人，要填饱的却有六七张嘴，美清和两个弟弟要缴学费，爷爷有痨病，常年吃药。这几年，生活水平不见提高，眼看着爹妈的腰板倒是一年比一年弯下去。

爸爸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家里养过蜜蜂，置办机器磨过面粉，开过小卖部，和人合伙倒卖过棉花。可是，时运不济，不知道着了哪门邪，陈家就那么倒霉。

养蜜蜂不懂技术，眼看着夏天到了，要产蜜，两个蜂王打架，各领着两班蜜蜂跑了个踪迹全无，满满的十个蜂箱都成了空的。磨面机铰了妈妈两根手指头。开小卖部被人偷个精光，倒卖棉花被乡派出所来的人全给没收了。

光是穷也就罢了，前些年美清大哥和几个陈姓本家跟包工头到城里打工，钱没挣回来，却拖回来一条残腿。说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还是几个工友帮忙送去医院。挣的钱都交了医药费，命倒是保住了，以后走路只能靠拐杖。

包工头不但没赔偿还消失的无影无踪，几个把大哥送回家的人都摇着头说，外地人，野着呢，怎么找得到。

大哥二十三了，去城里打工之前说了几家媒都没成，现在成家更没了指望。他本来就是沉闷的性子，残了以后脾气分外暴躁，稍不顺心就摔盘子砸碗骂大街，寻死觅活。

美清一家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不但损失了现成的劳力，多了张嘴吃闲食，家里气氛也整天阴惨惨的。

连美清都觉得，是该请智二先生来家里看看了，兴许就能去去晦气。

智二先生偏偏赶在今天来，端端正正地坐在父母的卧房里和爸爸扯闲话，这让美清有点丧气。

“清清，见了人怎么不叫？”

爸爸边给智二先生敬烟边板着脸叫住美清。

美清悻悻的，无精打采，本想先回屋喘口气，喝口水静一静。

长春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样子总在她眼前晃。虽说韩叔叔已经开车送他去了县医院，而且人也清醒过来，生命应该没有妨碍。可美清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那么多血啊，再说了，他是她那么牵挂的人，心里能不乱吗？

“智伯伯好。”

美清强打精神，硬挤出一个笑，终究是在外人面前，不能乱了家教。

“哎呀，一转眼，清清都是大姑娘了，好，好，有出息，有出息。”

智二先生笑眯眯的打量着美清，把美清爸爸递过来的烟夹到耳朵上，样子很滑稽，像脑袋上长出根天线。

“吓，别提她了，就知道张着手向家里要，什么忙都帮不上。一个女娃，念那么多书能当饭吃？一窝的讨债鬼，不要提了。”

爸爸恨恨地说，奋力擦着根火柴，点上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甩给智二先生。

“老陈，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是新时代，念书有用咧。女娃子把书念好了，更了不得唻！”

智二先生说着话，凑着老陈手里的烟，把自己那根也点着，深深地吸一口，又闭着眼吐出来，很惬意的样子。

既然智二先生都这么说，老陈就不好反驳，两人都沉默着，一吸一吐地对付手里的烟卷，一时倒没了话，美清趁机溜回自己的屋子。

其实，美清的卧房就在隔壁，跟智二先生坐的地方隔一道门帘，那边说什么，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美清家房子是小小的四间，一间堂屋，一间灶屋（就是厨房），灶屋在最东边，紧挨着爸爸妈妈的卧室，最西边房间的哥哥弟弟三人合睡。美清自在灶屋搭了几块床板，凑合着算“卧室”。

可这样的卧室谁受得了？房顶是被烟火熏黑的椽子，青砖也都成了灰黑色，墙上隔两天就得扫扫，不然也都是柴火灰，墙角还吊着蜘蛛网，每天都有蜘蛛在里边挣扎。

美清讨厌自己的“卧室”，睡觉的时候盯着黑黑的房顶，心里毛毛的，总觉得不知会有什么怪物从里边钻出来。

再看韩家，二层楼房，上下八间，哪间屋都亮堂堂的。院子也大，种着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到了夏天，满院芬芳。哪像自己家，蔫蔫地栽了几棵丝瓜，也舍不得吃，刚结几个就拿到集上卖，只能换回点盐巴。

韩家的厨屋在二楼，墙上铺着白瓷砖，地板上打着蜡，一走一滑溜，不习惯的人还要挨摔呢。

长春的卧室也在二楼，那才是真正的卧室呢。有大大的床，安着玻璃的书柜，有专门写字用的桌椅，还有一盏造型独特的台灯。

晚上美清从街里过，都不自觉地抬头向韩家看，窗户上映出长春埋头苦读的侧影，叫人脸红心跳，又忍不住还要看。再看自家的低门窄院，心里就怪怪的，不是个滋味。

自从长春的哥哥长在考上大学以后，那间卧房就是长春一个人的了，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要多畅快有多畅快，在屋里跑马戏都成。

想到长春，美清心情又暗淡下去，但愿他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话说回来，万一有什么事呢？比如说，像大哥一样残了腿，或是坏了脑子，跟村东头那个傻子似的，每天只知道拖着长长的鼻涕在路边瞅着人笑。。。。。。哎呀，那可是不好，那我，我们。。。。。。

正胡思乱想，智二先生的话从隔壁传过来。起先声音还很高，好像提到“韩家什么什么的。。。。。”，后来说话的人忽然变得谨慎起来，压低了嗓子，居然就听不清了。

美清奇心大发，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帘，屏住呼吸把头贴在上面，竖起耳朵仔细听。

“。。。。。。办法倒是有，可是，老朽这么做，是泄露天机，要折阳寿的呀！”

智二先生的声音更低，听口气美清爸爸在求他做一件很为难的事。接着又是一阵让人难受的沉默。

不久又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爸爸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翻出来什么东西交给了智二先生，智二先生好像勉勉强强地应承下来，把东西揣到怀里，径自走了。

爸爸任凭智二先生自己走出院子，很奇怪地没有送客，一个人缩进椅子里发呆。

美清觉得，肯定要有什么事发生。而且，这件事和他家，和韩家好像都有关系。

是什么事呢？不知道和自己，和长春，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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